《冰河》是余秋雨的首部长篇小说,故事发生在中国古代的南方,具备惊人美丽的女子孟河在一次“淑女乡试”中拔得头魁,引来大批追求者,然而她暗中女扮男装,乘船踏上了去京城寻找生父的路途。途中,船只突遇冰雪,不仅被冰封在前后无援的河中,众人也遭遇生死攸关的求生考验。在绝境中,船上的考生金河深夜凿冰救人,却因冻伤无法赶考。孟河为报恩情冒名代考,却中了状元,引出一连串扑朔迷离的意外和磨难,也让她找到了情之所属,留下一段沉香般的爱情传说。
余秋雨写作生涯首部长篇小说,讲述一个在生命绝境中诞生的爱情传说。故事发生在古代,孟河和金河,两个从名字开始就牵连起不可思议之因缘的男女,因一场冰河险遇而相识相知、日见人心。在那个年代,男人如何反叛身份,女人如何反叛性别,一条“破冰”之路徐徐展开。
“这部作品,可以看成我们夫妻俩在绝境中的悲剧性坚持。但故事还是美好的,甚至没有一个坏人、恶人。真正的艺术,永远不是自卫的剑戟。”
“冰河”既是传统的一个符号,把人间喜剧式的生命悲喜浓缩地表现出来,同时也吐露了作者阅尽世态人情后内心深处的独白,现实力度同样不同凡响,是余秋雨尘封十五年的一封心灵小史。
跌宕起伏、环环相扣的紧张情节、诙谐的幽默,融合余秋雨典丽精工的语言风格,使小说既通俗易读,又有浓郁的东方美的意韵。
我在文学创作上,被读者熟悉的是散文,被观众熟悉的是戏剧。
我的读者和我的观众交叉很少,因此需要向读者作一点说明。我先后为妻子马兰创作过几个剧本,每次演出都很成功,在境内 外创造过很多项最高票房纪录。
记得在二○○○年台湾“大选”期间,台北“国家剧院”外的广场天天有几十万人参加“选举造势”,大陆、台湾没有一个剧 团敢于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演出,因为每一个观众都要披荆斩棘 地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才能到达剧场大门,太不方便了。但是, 奇迹般的,居然有人坚持在那里演出,那就是马兰,也只有马兰。 她在那期间不断地轮流演出我写的两部戏,居然场场爆满。
在那些难忘的夜晚,我一次次在剧场的门厅里长时间站立, 一边看着场内座无虚席,一边看着场外人潮汹涌,充分感受到一 个戏剧创作者的满足。这种满足,即使把我那么多出了名的散文 书加在一起,也比不上。
我的创作坚持一种自己确认的美学方式,那就是:为生命哲学披上通俗情节的外衣;为颠覆历史设计貌似历史的游戏。
我所心仪的瑞士已故作家迪伦马特(Friedrich Dürrenmatt)创建过一种“非历史的历史剧”,我在他的模式上再加一个:非通俗的通俗剧。
这是用艺术的手段,实行对哲学和历史的“解构”。但到最后,艺术也就完成了自己,而不再仅仅是手段。
我对这种艺术追求非常着迷,只想一以贯之,不想频频转换。
很早就有几位资深的评论家指出,我似乎对中国古代那种险峻的“边缘视角”很感兴趣,例如《白蛇传》中人与非人的边缘 视角,《女驸马》中女性和男性的边缘视角,《红楼梦》中天真和 彻悟的边缘视角,等等。他们的判断是对的。在我看来,边缘视 角也是一种互仰、互妒、互持、互生的视角,在写作中具有无可 置疑的深度。我为中国文化所具有的这种潜在素质而深感安慰。
应该是从《秋千架》开始,我的这种追求就聚焦于性别边缘 的视角上了,一连写了好几部顺向延伸的剧本。因为这个视角比 其他几个视角更温和、更普遍,因此也可以更现代。
这部《冰河》(故事到剧本),正是几度延伸的归结性成果。 几度探索,马兰都亲自主演。书后所附剧照第 213 页、第 215 页、 第 222 页、第 223 页中的女主角,都是她。最近一稿,由她的学 生们演出,她任总导演。
所谓“故事”,其实也就是小说。在这里标为“故事”,是想 显现一个完整的故事和剧本之间的关系。环视四周,我发现很多 朋友和学生的剧本写作往往只以场面效果、表演幅度、语言节奏 为出发点,结果,虽有大量的片断精彩,却失去了故事的整体张 力。为此,我一向重视故事的“单独讲述”和“事先讲述”,认为 这对于克服目前我国在戏剧、电影、电视创作领域的共同弊端具 有重要意义。我在这本书中把故事列于剧本之前,并把故事写得 比剧本细致很多,放松很多,就是要体现这方面的倡导意图。这 是一个写作教师的职业习惯,主要是面对学生。
剧本,展现了自己不同于故事的独立风范。有些在文学创作中颇为麻烦的魔幻手法如“天人对话”,放到剧场空间中就得心应手了。相反,文学故事中十分重要的宗教哲学、终极思考,在演出中就很难充分呈现。我把两个本子放在一起,而且故意在剧本中保留了诸多舞台指示,可以让学生更清楚地理解戏剧的特性。
出版这部《冰河》,对我本人也有一点“洗冤”的作用。社会上有一种传言,说我让马兰离开了舞台。理由呢?据说因为我是“教授”,不希望妻子上舞台。这种传言忘记了一个最基本的支点,我这个“教授”虽然覆盖面颇广,但起点性的专业身份却是“戏剧教授”,而且,是《世界戏剧学》、《中国戏剧史》的作者。我 太知道马兰当时在中国戏曲表演领域已经达到了什么高度,在东 方剧场艺术的革新中又处于什么地位,因此不断亲自为她写剧本。 既然如此,我怎么会让她离开舞台呢?
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她离开是被动的,直接原因是婉拒参 加一次“重要的联欢会”。重要,当然是有要人光临,但马兰的理 由很单纯:“我只会表演,不会联欢。”九次电话催促,都是同样 回答,那就理所当然地被冷冻。她三十八岁时被迫离开,等于彻 底失业,因为外省没有那种剧团。
九次电话,我都在旁边。我赞赏她的坚持,又心疼她的失业。 但我却完全无能为力,因为当时自己也已基本失业。我辞职后本 想一心写作,却受到上海一股文化孽力的诽谤,而当时全国的多 数媒体都在渴求诽谤。于是,我们这对失业的夫妻逃来逃去,都逃不掉压顶的戾气。我在《吾家小史》的后半部,描述过这种处境。
因此,这部作品,也可以看成我们夫妻俩在绝境中的悲剧性坚持。 但是,故事还是美好的,甚至故事里边没有一个坏人、恶人。
由此可见,我们的创作并非是对自己处境的直接回答。
余秋雨,浙江余姚人,当代著名散文家,文化学者,艺术理论家,文化史学家。著有《文化苦旅》《霜冷长河》《君子之道》等。他的书籍长期位居全球华文书排行榜前列,仅中国台湾一地,就囊括了白金作家奖、桂冠文学家奖、读书人最佳书奖、金石堂最有影响力书奖等一系列重大奖项。
近十年来,他凭借着考察和研究的宏大资源,投入对中国文脉、中国美学、中国人格的系统著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北京大学、《中华英才》杂志等机构一再为他颁奖,表彰他“把深入研究、亲临考察、有效传播三方面合于一体”,是“文采、学问、哲思、演讲皆臻高位的当代巨匠”。
自二○○二年起,赴美国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大学、华盛顿国会图书馆、联合国中国书会讲授“中华宏观文化史”、“世界坐标下的中国文化”等课题,每次都掀起极大反响。二○○八年,上海市教育委员会颁授成立“余秋雨大师工作室”。现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秋雨书院”院长、香港凤凰卫视首席文化顾问、澳门科技大学人文艺术学院院长。
一
一部小说能不能在第一时间吸引最粗心的读者,关键在前两页。因此,很多作家常常以强刺激的场面开头,再绕个圈子说回去。
这部小说不这么做,一上来就平铺直叙。如果有些读者不想看下去了,那就应该离开,我鞠躬相送。只因为故事发生在古代,不能不把背景交代一下。交代总是枯燥的,而枯燥又常常掩盖着精彩。
但又不能交代得太多,以免让留下来的读者从艺术的云层跌落到历史的泥滩。
地点在中国南方,那里有一条大河,穿越很多密林、峭壁、险滩,却依然洁净。人们还没有靠近河岸,就能闻到一股强大的生命气息。
在中国古代,大家信奉“父母在,不远游”的儒家伦理,国家又实行“重农抑商”的政策,因此在河流上很少有远行的船只,永远是波阔浪静、人迹杳然。
千百年来,朝野推崇的远行,仅是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科举考试,是全国规模的文官选拔制度。这也是中国男子企求发达的唯一出路。任何男子,只要通过一场文化考试,就能担任各级官员。否则,只能埋首耕稼,老死乡间。这一来,很多男子的毕生精力,就是拼考试,一直拼到人不像人。因此,这三年一度的远行,既是一种全民的梦幻,又是一种全民的荒诞。
这种为考试而发起的远行,也可以走陆路。但陆地上山崖太多,匪贼太多,因此多数选择走水路。
那连绵的书生风帆带出过多少故事?实在不能尽数。今天故事的起点,是两位老太太。一位是戚太太,一位是胡太太,都因为辅佐丈夫抗击海盗有大功,被先皇颁封为“诰命夫人”。现在,两位丈夫和颁封的先皇都已不在人世,她们只在享用来日无多的尊荣。
回顾平生,她们只有一件事不痛快,那就是没有机会显示她们的文化等级。
“凭什么科举考试只考男子?如果允许女子参试,你我会是什么模样!”这是她们晚年最常发的抱怨。
有一次,胡老太拿到了近几届状元试卷的抄本,看完哈哈大笑,说:“这是九州上下第一名?连天地也要嘲笑华夏无人!”
她坐轿换船,找到了戚老太,几经商议,决定举办一次“淑女乡试”,范围就在她们所在的两府之内。
“淑女乡试”,既违背了男尊女卑的祖训,又冲撞了科举考试的铁则。但她们的身份使她们有资格这么做。在中国古代,不管在什么场合,老祖母出来,天摇地动,何况还是“诰命夫人”。
这次“淑女乡试”,经过三轮筛选,终于让一个叫孟河的女孩脱颖而出。
有了这个结果,胡老太又有了新主意。她先让手下的女侍去看看孟河长相如何,得到的回答是非常出色。于是,她决定要在闹市区搭台展示,为淑女再争风光。
戚老太魄力更大,她通知胡老太,把两人年轻时最喜爱却又不敢穿的服装裙袍各选十套,让孟河一次次穿上现身。
由于“淑女乡试”本来就牵动远近,再加上这次丽服展示的预告,可以想象,那天的盛况会是多么惊人。这可能是整个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选美典仪,而典仪的主角只有一人,那就是孟河。
两位老太太很满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她们只觉得台下的一声声欢呼都与自己有关,因此还不时地露出苍老的羞涩。像天下的一切女性一样,一羞涩,就会红着脸偷看旁边的女人。两位老太太在相互偷看中重新想起了自己的年龄,才不再羞涩。
台下民众没有注意两位老太太,让大家感到满意的是,今天在台上看到了梦想中的女神。很多妻子都在防范着丈夫灼热的目光,而自己的目光却比丈夫更加灼热。
据一位算命先生说,从那天起,两府之内大批的公子、才子、浪荡子,全都成了傻子,也就是经常把孟河挂在嘴边的傻子。
她究竟是谁?家在哪里?有无婚配?……这一连串的问题,连最有修养的男子都在捉摸。
两府之内,本有媒婆三百五十多人。几个月下来,她们家的门槛快要被踩平了。但是,几乎所有的媒婆都找不到孟河。托媒的男子一次次久等无望,使得那些媒婆也只好直言自己无能为力。
只有一个姓郝的媒婆,在多方打听之后,从一个卖柴老汉的粗粗描述中听出了一些端倪。她顺着那个老汉的指点,经过半个月的蹲守,确认了那扇小院的门。
孟河和母亲,住在河边的一个小山村里。父亲在孟河出生那年坐船到京城参加科举考试,但一去整整二十年,再也没有回来。就在一个多月前,母亲突患重病离世,现在孟河完全是单身一人过日子了。
孟河的母亲去世,郝媒婆是知道的,她还帮助料理了后事。但她知道,治丧期间绝对不能做媒。按照当地风俗,丧期以“七”为计算单位,到了七个“七”,也就是四十九天,丧期就满了。所以,第五十天的那个晚上,郝媒婆来敲孟河的门。
事情实在是很急了,她带来了一群新的追求者。四十九天丧期囤积下了一大批,而这群人更特殊,明天就要搭船到京城赶考。
那个时代的中国男子,最高的人生理想是两项:“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也就是娶到一个好妻子,考上一个好位子。这两件事,最好都在年轻时一起办妥,两全其美。因此,他们都想在上船前见见孟河。先让孟河选,再让朝廷选。
今天晚上,他们已经把明天出发的行李打好了,跟着郝媒婆来到了孟河的山村。
郝媒婆是这一带唯一的“社会活动家”,与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各家各户都搭得上话。她年龄并不大,才三十多岁,但为了展现老成干练,却在头上包着两片黑布束,走路时胖胖的身躯喜欢扭动,说话时沙沙的嗓音显得诚恳。
今天她从央求她说媒的考生中,挑了六个,来见孟河。她做媒婆也有年头了,但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年青男子,站在自己面前任自己挑选。细细比较的时候,自己还有点脸红心跳。孟河家是一个柴门竹篱的小院子,柴门前有一座架在山涧上的小桥,小桥那头是一个凉亭。这夜月色明亮,柴门、小桥、凉亭都看得一清二楚。郝媒婆领着考生们来到凉亭,看着小桥对面的柴门一笑,便做手势让六位考生躲在凉亭后面的树丛中,自己就跨着大步过了小桥。她在柴门上轻轻地敲,边敲边叫孟河。里边完全没有回应,她又从竹篱笆的缝隙往里看,再呼叫拍打,还是没有回应。
她回身看了看凉亭边,又转脸对着篱笆说:“孟河小姐,你不点灯,但我知道你在里边。我做媒半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多赶不走的男子,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一扇敲不开的小门。昨天已经是‘七七’,丧期满了,可以开门找个人成家了。要不然,一个人住在这山上,还不闷死!你难道还能像你母亲,丈夫失踪二十年,一直单身一人?”
院子里还是没有动静。
过了片刻,郝媒婆想到了一个办法,笑着说:“一个女子面对这么多男子,也为难你了。这样吧,既然你不好意思出面,就躲在门缝里看。我让六个考生在凉亭上排着个儿亮一亮,你如果看中,悄悄告诉我一个号码就可以了。今天月光好,看得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