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队,运动队》是著名作家林那北最新散文集。林那北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带读者回到“文革”那一特殊的历史时期,重温成为那个激情喷张时代典型代表的宣传队和运动队的故事。文中配有大量作者珍存的图片,令文字的时代感清晰地跃然纸上。穿梭在字里行间,作者不仅书写着一段自己的难忘回忆,也在书写着一代人的回忆。或者,与其说是回忆,不如说是铭记,铭记属于那个特殊时代的密码。
《宣传队,运动队》乍一看是林那北一本非常私人的随笔集,里面不仅将自己的成长经历真实呈现给读者,还将自己的家人朋友故事一一展现,用自己和家人的经历,透露出生长在“文革”特殊年代里,人与人之间复杂多样的情感元素,和属于那个年代生人的温度与气息。
在百度上输入“宣传队”三个字,显示的结果是这样一行字:“本词条内容尚未完善,欢迎各位编辑词条,贡献自己的专业知识。”这一天是二〇一三年六月六日中午,芒种节气刚刚过去一天,没有雨,但也不见阳光,从早上起一直是阴沉沉的,而云之后却隐约有光。光不闪现,却是锐利的,锐利得刺眼。这是一种有着阴险气质的天气,是非不清,过于暧昧,让人浑身像蒙着一层塑料布,汗都在将出未出之间徘徊。
我把眼光从电脑屏幕移到窗外,长吁一口气,仍然放不下刚才的诧异:居然“本词条内容尚未完善”!
如果是从前……这个“如果”像一坨重物就这样迎面扑来了,它是时光深处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带着芬芳与果实,并且色彩宣传队明丽。时光往前推移,三四十年前,宣传队这个名称有几个人不知道呢?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这是它的全称。唱歌跳舞弹奏器乐可以宣传思想,这似乎有点奇怪,但那时没有人追问,不敢问,也不觉得需要问。有一个疑惑其实一直在我心底盘旋:那时的人比现在单纯吗?
所谓单纯不过是用一种简单的方式,没头没脑地信任这个世界。世界那时候其实非常斑驳杂乱,斗来斗去已经连绵几年,包括我父亲在内,他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芝麻官,居然也未能幸免地成为“走资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戴上高高的纸帽,胸前挂起大牌子,上面写着粗大的侮辱性字眼,打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之类,还用红笔重重画上叉,然后游街、批斗、关牛棚。
他从牛棚里解放出来已经是一九六九年五月,生活被一截两断之后又徐徐往下进行。进牛棚之前他是公社副社长,之后是另一个公社的革委会副主任,分管教育文化卫生以及全公社“知青”上山下乡这桩事,没提升,也没降职。牛棚里的那一次次批斗、审查、检讨都如同一场游戏,而他看上去也丝毫没被损伤,终日依旧不管东西南北地亢奋,行色匆匆,好大喜功,高亮的笑声和昂首急速行走的姿势,仍虎虎生风,仿佛被批被斗都不过是向水里扔了一块石子,水波微微漾了漾,很快又了无痕迹。为什么会这么达观呢?肉体上也许真没太大损害,可关于尊严的那种痛,是触及一个人心底最彻骨的寒冷,怎么可能转眼消失?相比较而言,似乎上吊的邓拓、投湖的老舍、吞安眠药的杨朔、跳楼的上官云珠、跳井的范长江等人更合情合理。当然反过来我又庆幸父亲能够那么迅速地自愈,终于守得云开见明月。解放了,重新走上工作岗位了,周围的人反正也没几个是风平浪静度过的,彼此彼此,难兄难弟,生活还得往下继续。关于宣传队,我打算就从这个时候说起。
一、到镇上
如果不是到相关部门查看父亲的部份档案,我不可能知道他结束牛棚生涯、恢复工作的具体时间,估计他自己也记不得了。即使记得,我现在也无从问起,两年前他已经去世。出生于一九二八年四月底的父亲,那时四十岁刚出头,有些清瘦,偏于清秀。打量着身边往来行走的熟悉不熟悉的四十多岁男人,我终于忍不住揣想起父亲的当年:也是那般自得与踌躇满志?
他留下来最早的一张照片是中学时代,着童子军服,浓眉大眼,五官俊朗。关键是头发,头发四六开,那工整得极不自然的一根根发丝明显是以火钳子精心夹过的。另一张“文革”前拍的全家福照片上,他的分头略有改变,成三七开了,穿灰色哔叽呢料中山装,围双色羊毛围巾,而中山装的口袋上则非常隆重地插着一支钢笔。母亲多次半开玩笑地嘲讽她丈夫,说他很骚,从年轻到老都“爱装”——福州话里就是爱打扮的意思。而我有时也会以认真庄严的表情,隆重表扬父亲很“马叉虫”——这三字合起来也是骚。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他就有一套亮灰色绸缎唐装,上有福禄寿喜团花图案,是我去浙江出差买给他的家居服,他觉得有范,昂然穿上街头,回头率百分之两百。后来唐装在男人中盛行,他得意地反复自夸过,仿佛那潮流是被他引领出来的。再老一点,他穿西装系领带都上了瘾,任何正式场合其实都与他无关了,如此正式穿戴无非为了坐在家里看看报纸和电视新闻联播。冬天时则穿黑呢大衣、戴黑礼帽,手上再加根拐杖。我不知深浅,觉得一根拐杖令他顿时老迈几分,他却铿锵反驳道:“蒋介石以前手上都要拿一根文明棍哩!”我如梦初醒,把他的穿着联系起来看,原来他心中藏有这么一个大偶像啊。但他年轻时,在意外貌还是封资修思想,所以不敢放胆打扮,能够派上用场的只有一条在当时算得上奢侈品的羊毛围巾。而那把钢笔则是另一种装饰:建国初期通过扫盲班才识点字的工农干部在农村占多数,父亲在福州英华中学读过书,钢笔是他表达有文化、与老大粗们有区别的重要标签。
罗列父亲的这些外部特征,是为了说宣传队。注重穿着打扮,又自以为有文化,父亲的文艺腔一直不得要领地保持到生命的终点。在当时,则转化为对宣传队的豪情壮志。
“文革”开始时奶奶已经被送回她娘家,我们姐弟三个也先后跟随,到了父亲恢复工作,又母鸡带小鸡般一起跟来了。这是个江水环绕的千年古镇,需要坐船抵达,上了岸也仍见四处婉转丰沛的河水,水系纵横,流淌汩汩有声;据说历代曾出过五十七位进士,也算文风鼎盛。我那时只有七八岁,瘦小黝黑得不成人样,好动,热爱上树下河,坐没坐相站没站样,到处惹事生非,总之无一处值得父亲引以为荣。父亲好像也没这个爱好,印象中他眼光一刻都没空瞥过来。他太忙了,没完没了地开会,没完没了地下乡。交通工具缺乏,公社总共仅两辆永久牌自行车,首先保证革委会主任使用;余下的这个副主任骑走了,那个副主任只能徒步,一走就是一两天。
随奶奶到镇上的第三个晚上,公社宣传队有演出,当地人称为“晚会”,能进场就是待遇。我应该不是跟着父亲进的影院,反正是去了,里头连过道都站着人,但很有序,每个人脸上都是庄重而欢欣的,像融入一桩神圣的大事件。我注意到灯光,或者说被灯光所吸引。光泛黄,一盏盏都缺乏咄咄逼人的锐利,却因为数量足够多,便有了一种铺天盖地的丰盈感,像无数的手从上面伸下来,团团护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