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忧伤而又温情的故事。少年的父亲早在他一岁多即逝去,母亲慈爱,然而继父粗暴且嗜好杀戮。与这样的继父共同生活,他变得沉默寡言,内心却波涛汹涌。他把所有爱恨情仇,把梦境、幻想,无休止地倾注于笔端纸上,他痴狂地迷恋上了纸张和书写。河那边有一个与他一样不爱说话只爱书写的女孩,他们共度了一段难忘时光。当母亲也逝去,他便离家流浪去了。在山区,他遇到了不止一个与他有共同嗜好的人——以各种方式迷恋书写的奇人……远河远山有他一生的牵挂……
关根谦(日本著名学者、教授) 张炜是中国经历长期沉闷文学时期之后崛起的最重要作家,是漫游文学和抵抗文学的代表,属于拥有强大的精神和思想力量、创作量最大的作家。他创造了一个他人很少描绘过的梦一般的奇妙世界,这个世界属于张炜。他的《远河远山》是一部野地流浪全书,其中所写的梦游少年是一个神奇的形象,他对纸的不可思议的迷恋,他的痛苦和欢乐的漫游,对读者有难以挣脱的磁石般的吸引力。张炜本人就是一个谜一般的作家。
序
第一部
第二部
第三部
第四部
第五部
第六部
第七部
缀章:碎片
第一部
1
我多年来一直想把内心里藏下的故事写出来,尽管这故事留给自己回想更好。它纯粹是自己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直把这故事忍在心里,对我来说太难了。可能因为我老了,越来越老,也越来越孤单。衰老的不期而至,成了我一生中最后的一件厚礼。它常常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回首往事,有时不免生出阵阵惊诧:我竟然经历了这么一沓子杂事和怪事,还有这么多美好动人的事;特别让我惊奇的是时间的速度:仿佛刚刚一转身,五十年就过去了。
我现在够狼狈的了,走路不得不依赖拐杖,而且走不多远就要停下歇息。我越来越喜欢年轻人,特别是那些少年和儿童。他们黑白分明的眼睛、红润娇嫩的嘴唇,还有柔韧的身体、滑亮的头发,都让我入迷般地留恋。好像我自己从未有过这段岁月似的。真的,我到底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光,还真得从头好好想一想呢。
孩子们好奇地注视着我这个“老人”,看过了皱纹密布的脸,沉重的眼睛,又看笨重僵硬的双腿,端详这根拐杖。我说不出什么。我只是喜爱他们,把喜爱深藏心底。这些少年让我挪不动脚步,我会一直看着他们,直到他们有些害怕地走开。
孩子们怕我这副模样。他们如果知道我心里的喜爱就好了。我这一辈子心中涌起如此强烈的、滚烫烫的情感,并无许多。人真是奇怪啊,奇怪到连自己都费解,都害怕了。
黄昏的光色中,从很远的街道往回走。快到居所时天就黑了。这是何苦呢。这么久的散步对于我已经非常不适宜了。可是那条街上有许多孩子。每到傍晚时分,那儿就将涌过一大群孩子。他们是空中的鹂鸟。
我捕捉着心中的鹂鸟,整夜无眠。我想爬起来写点什么,可是握笔的手总是抖,而且脑子里没有连贯的句子。我早已不写那些让自己愉悦的、动人的句子了。看来由这样的句子组成的美好故事真的只能装在心中了。
也许花费了较长时间,克服了什么之后,我还会一点一点写出几张纸、几十张纸。但我知道这是非常艰难的一件事。老了,是心太老了;问题的结症就在这里。我不是个一般的老人。
我可算是不停地写了一辈子。从极早,从与这些孩子差不多的年纪或者更少一点的时候,我就在写、在激动、在为自己和别人的故事冲动不已。我大概因为写得太久、太累,走的路又太远、太坎坷,才弄得重病缠身。那可不是一般的磨损。那些艰辛煎熬的日子,铁人也难以消受。想想看,四十岁以前我就有过一次中风,接近五十岁简直害过不止一次重病。所以现在弄成了这副模样,连说话也没有几个人能够听得懂了。
都这样了,还是想写、不停地写。多么可怕的念头、多么不切实际啊。
2
一个人如果真的有了一种癖好就难以根除。我从小,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与纸和笔打上了交道。后来简直入迷了,总要不停地写。我这样写不是为了给别人看,而只是为了自己。夜晚、白天,无论什么时候,写和看常常是自己最大的乐趣,而其他任何事情都难以吸引我。
有人希望我戒掉这个毛病。试过,很难。比戒烟难。结果也就越写越多,越快,最后连自己都认为这是一种病了。我把所能找到的所有纸都写满了:先是学校发给的统一格式的作文本,尔后是家里的糊窗纸、破旧垂落的顶棚纸反面;最后是父亲的卷烟纸。卷烟纸给他裁成了一条一条,使用起来很不方便。我不得不把这些纸条编了号,写成一叠,再用线捆起来。
这样做时,我大约才十二岁。
在父亲眼里,我是个着了魔的孩子,等于小妖怪。他极不喜欢我,从样子到内心。我心里的念头太多,大概他能看得见。我从小就遇到了这个麻烦:身边这个人既让我惧怕,又要我不断地设法去对付。最麻烦的是我还得跟他叫“父亲”。这使我别扭了一辈子。
我几次想彻底抛弃这个过分亲昵的称呼,妈妈都制止了我。她的话我只得听。因为没有她,也就没有我的一切。我爱妈妈。我在纸片上无数遍地这样写过。尽管她也有错误,尽管她的错误大极了,大得不可饶恕。
她最大的错误是千里迢迢来这里,找了父亲这么个人。她自己来倒也罢了,可她把我也携来了。那时我大约刚刚一岁多一点,可能她也没有办法。就这样我有了一个新父亲,后来才从书上得知,新父亲应称为“继父”。
妈妈和继父都千方百计不让我记起原来和过去,而且一度非常不聪明地编造,说我就是他们俩生的。可惜我与别的孩子不同,我能记住一岁前的事情。尽管记不太清,可我记得。我能记起自己从别处——很远很远的地方被抱过来。有一次我对妈妈说起了一周岁生日时谁来送我玩具、谁用胡茬扎过我,她惊得大张嘴巴,长时间不能合拢。从那时起,她对我认真起来了。她偶尔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继父实在不好。他比妈妈大得多,而且有点像书上写的那些坏男人,喝酒,抽烟,说话粗鲁。我从小记得最清的就是满屋子的烟酒味儿 。他对妈妈的粗暴,回想起来让我害怕。妈妈千里迢迢寻了这么一个人,真使我为她难过。我很难过。可我对妈妈不能过多地说出这难过啊。
糟糕的是,我原来的父亲什么样子,不记得了。我尽管有超人的记忆力(别人都这么说),可就是不能从脑海里搜寻出那个形像。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当一个人闭目静思时,才隐隐约约感到了一点什么。他好像是个细高个子,脸有些瘦,偶尔咳嗽,头发干干的。我总是力图把他的影像弄得更清楚一些。很难。这个模糊的影子越来越淡,后来消失了。但我总算知道了,我原来的父亲死了。
可是只要妈妈不谈那个人,我是绝不去问的。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不问。她能忍得住,我也能。我是靠沉思默想的方法、靠极力追忆的方法,才大致知道了我的来路。这就够了。
继父有一段想掩藏对我的厌恶,没成。于是他就不再装模作样了。他开始用尖狠的眼神看我,鼻子里常常发出不满的哼哼声。他知道我也厌恶他,但不知道我有多么厌恶他。我暗里正用一种心力作用于妈妈,想让她离开他,重新携我去远方。
深夜里汽车声、各种各样的嘈杂都从窗外消失时,我就这样用心。有时太累了,就睡过去。梦中我看见妈妈牵着我的手,又把我交到了那个脸庞瘦瘦的男人手里。我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叫了一句:“父亲!”我只能看清他的眼睛,看不清其他部位。好像他在注视我的同时,用双唇碰了碰我的头发……泪水涌出眼眶。我醒来了,再也睡不着。我急躁地想写点什么。
这一夜我趴在床上写个不停。我一口气涂满了许多张纸。想到哪里写到哪里,紧紧咬着下唇。没有纸了,我就蹑手蹑脚走出,到中间屋里取来了继父的卷烟纸。
黎明时我又睡了,睡眠中不小心把纸片撒了一地。天大亮时我还没醒,这下糟了。继父一醒来就要抽烟,他去烟笸箩里一抓,手是空的……看到我屋内撒了一地的纸片,就把我揪了起来。
妈妈怎么劝也没用。他把我提起来,像扔一个死伤的动物一样,往角落里一扔。所有写成的纸片都被他踩、撕,毁掉了。他说:只要再看见我这样胡乱写划,看见我趴在床上弄这事儿,非把我揍死不可。
我蜷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3
其实最早阻止我的是妈妈。她生下我这么个孩子,却又埋怨我,为我痛惜。我不知该说些什么。那涌进心里的阵阵灼烫,让我只想面向南山大声呼喊。喊不出,像往日一样沉默。什么时候染上了写个不停的毛病?回想一下,像是刚上学不久,大约三年级左右吧——很平常的一天,突然觉得心里一热,就趴在床上写起来。我写看到的一只鸟、一只蝴蝶,写它们可爱的模样。我在纸上与它们热烈交谈……妈妈走进来,我没有发现。妈妈站在身后看了一会儿,喊了一声。我抬起头,吓了一跳,因为她脸上是很害怕的样子。她说:你不能,孩子,你不能!妈妈是说我不能在纸上写。为什么不能?她说不出。
可我需要这样。我学会了写字,越来越多的字,我渴望记下什么啊。许多许多的字,连接起来是一句话;许多许多句话,连接起来就是我心里的意思了……神奇的字组成的东西包含的奇异说也说不完。
我们家的阁楼上有一个粗糙的木箱,我爬上阁楼的那一天,就知道真正的珍宝藏在哪儿了。
这个木箱也是妈妈携来的,就像当年携我而来一样。她没有把它遗在远方,可见她仍是可爱的妈妈。就这样,我怀着对妈妈说不出的爱和感激,一点一点读完了木箱里的书。我是嚼了,咽了,世上最令人回味的美食。
感谢神灵让我走近了那个木箱。我开始了无穷无尽的幻想。我认为自己来到人间,来到继父这个小城,特别是有这样一个妈妈和死去的父亲,都是很怪的事情。我自己就很怪。到底是谁给了我这个生命呢?我开始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了。这是老师和同学告诉我的,也是我自己越来越清楚地感到的。
我长大了一岁,又长大了一岁。令我不解的是,如今简直是一天天地痴迷起来了,简直是发疯般地在纸上写。继父把我这个毛病看得极为严重。他确信我是着了魔怪。但由于他的百般阻挠、千方百计的折磨都未能奏效,也就自然而然地放弃了努力。他对一帮狐朋狗友说,家里有一个痴子、傻子,也许是个妖怪。
今天的人或许不能理解,一个大人为什么会对一个少年倾注这么多的愤恨。但我理解。因为他是我的继父。我们是为了互相仇恨、互相折磨才走到一起的。我心里明白。他无论是在别人眼前,也无论是白天或黑夜,只要看见我在纸片上写,就一把扯过,团一团扔了、撕了。
他好像挺恨在纸上写字的人,因为他自己就从来不写、从来不看。他用狠毒的话骂我、咒我,说我将来一准不得好死。妈妈渐渐看不下去,劝他几句,反而惹起更大的火气。他用一根带铁钉的皮带抽打桌子,一次用力太大,桌子的一角都抽裂了。这一下抽到身上会是什么滋味。我也许会被他弄死。
他无数次对我动手脚,但从未使用那根皮带。这让我觉得奇怪。
“你为什么偏要这么发疯地写呢?可怜的孩子!”妈妈搓着眼睛,但每次不等我回答就转身做事情去了。她明白,她什么都明白。
不明白的是我自己。我只知道离不开纸和笔,是它们给了我一切,一切的一切,包括全部欢乐。我写下的字,只有一小部分、很少的一部分被老师和同学看过。那是写在作文本上的。有两三次,老师把我写的东西念了一遍。所有同学都转脸看我,有几道目光里还有小小的嫉妒。我的脸肯定变得彤红。高兴啊,高兴得想哭。
但我知道,他们无法懂得我写的这些。因为这是在跟自己说话,跟一些他们所不认识、或从来不曾留意的人和事说话。平时跟我说话的人太少了,我只能自己寻找一些人、动物,还有我喜欢的任何一件东西说话。我跟梦中的父亲说话,边说边记——这有点像给他写信。一只白头翁鸟每个星期都悄悄飞到我的窗前。我们也互相分享了一些秘密。我对继父的仇恨它心里也清楚。我甚至请教了解脱之方。它为我流泪,为我歌唱。在长长的时间里,我和白头翁成了最好的朋友,直到它后来一去不返。
我知道一朵花、一棵草,都有奇特的心事。一枝浆果,在它成熟发红的时候,肯定变得和蔼善良。我与它无所不谈。我真的具有与其互通心语的能力。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就跟妈妈说了。她毫不觉得惊奇,只是低下头去。好像妈妈在回忆一个熟人旧友——那个人好像也具有类似的能力。
半夜,我突然听到了床边木柜的呻吟。这呻吟像老人一样凄苍。我睡不着,就一下一下抚摸这木柜。它渐渐没有声音了。我们家所有的器具之中,数这只木柜最老旧了,它也是母亲的。
我觉得这只木柜与外祖母有关。我从未见过外祖母,也很少听妈妈谈起过她。但我认定这木柜是老人家的,于是它就等于是她了。真的,我依偎在柜子上时,就觉得是在老人怀里。它有体温,有一动一动的脉搏。
4
我们居住的这座城市不大,西靠大海。记忆中的这座城市一直是潮湿的、到处撒满了煤灰。因为城里人做饭、生火取暖全要用煤,而煤是从码头上运来的,搬动时洒在了砖路上。码头上的大船是我心中的花瓣,我一看见它的烟囱、翘翘的船首,心里就绽开了花。我真高兴。
如果没码头、码头上的大船,这个小城就一点也没意思了。从码头上出来的人花花绿绿,什么样的都有。这些人是从船上下来的,天南地北都有。最奇怪的服装都是他们穿来的:雪白的大翻领洋装、缎子长袍、漆黑的西服、白绿两色的水兵服……我有时就为了看这些新奇,长时间地站在通往码头的大路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