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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 仡佬族卷 佳作荟萃,群星璀璨。作为“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发展工程”的一部分,中国作家协会编辑出版了“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这是对新时期我国少数民族文学成果的梳理和检阅,是我国少数民族发展的大事,也是中国当代文坛的盛事。这套丛书编选了各个少数民族各类题材的代表性作品,集中展示了新时期我国少数民族文学繁荣发展的景象,也拓展和扮靓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版图。
《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是一个时期成果的展示,又是走向新征程的起点。对于这套丛书,我们坚持科学性、时代性和权威性的标准,怀着使之臻为典藏读本的愿望,进行了认真的组织、策划、编辑和出版。广大少数民族作家不会辜负党和国家的厚望与重托,牢记使命和宗旨,以自己的勤奋与才华创作出更多无愧于时代与人民的优秀作品。
序
赵剑平 序 赵剑平 仡佬族总人口近60万,分布在我国贵州、广西、云南三省、区。此外,东南亚的越南也有近2000人。但大多居住在贵州省遵义市芙蓉江、洪渡河流域。芙蓉江、洪渡河发源于大娄山,均为乌江一级支流。以小见大,古巴比伦有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两河文明,华夏民族有黄河、长江两河文明;而作为华夏民族的一部分,仡佬族其实也有芙蓉江、洪渡河一个小圈子的两河文明。事实上,大娄山岩灰洞出土的“桐梓人”化石,使20万年前至30万年前的人类文明得到了佐证,一环人类发展与进步历史的断链有了衔接,及至大娄山东北部数千年的丹砂开采与提炼,上达皇权,下及民生,都是演绎人类文明的重大事件。从国家20世纪80年代设置的两个唯一的仡佬族苗族自治县来看,仡佬族的这个“两河文明”其实是有一定道理的。务川仡佬族苗族自治县主要在洪渡河流域,而道真仡佬族苗族自治县主要在芙蓉江流域,两个自治县仡佬族人口数量,占了仡佬族总人口数量近80%。从洪渡河畔大坪镇发现的大量汉砖来看,可以认定历史上洪渡河是通航的。当然,洪渡河通航,这跟特色经济丹砂的开发和贩运有直接的关系。而芙蓉江虽然不通航,却让郡人尹珍“自以生于荒裔,不知礼仪”,北上中原,“乃从汝南许慎、应奉受经书图纬,学成,还乡以授,于是南域始有学焉”(《后汉书·西南夷传》)。而文化上也有了大的发展。1941年,国民政府析正安县东北部一地,特取尹珍字“道真”命名置县,以纪念这位文化先贤,成了今天的道真仡佬族苗族自治县。当然,尹珍影响,远不止芙蓉江流域,“凡属牂牁旧县,无地不称先师”(《遵义府志》)。且今贵阳、重庆诸城市,仍设“尹公祠”以纪念。雨露滋润,福泽绵延。宋元时期,芙蓉江畔冉琎、冉璞,应邀在重庆合川构筑的钓鱼城,阻止蒙古铁碲南下达36年之久,并让蒙哥汗殒命城下,使远征俄罗斯及西亚各国的部分蒙古军团为了争夺王位被迫退兵回师,从而改写了历史。到了清代,遵义归入贵州版图,郑(珍)、莫(友芝)、黎(庶昌)“清三儒”的领头羊郑珍,字子尹,以尹珍姓名做名字,以耕读为本,再兴办学之风,使洛安江边沙滩一个小小的村落气候大成,人才辈出,著述丰沛,“清诗三百年,王气在夜郎”(钱仲联《论近代诗人四十家》)。“沙滩文化”成了那个衰退的王朝一道亮丽的景观。而大娄山北接巴蜀,东与武陵山交错相连,丹砂为媒,来来往往的客商打尖宿夜,形成一个又一个场镇的同时,也将他们乡土的影子——会馆落地生根。仅距离务川汞矿50来公里的濯水镇,就有四川、湖南、江西气势恢宏的几家会馆。巴蜀文化、巫楚文化多种文化在洪渡河畔碰撞、交融,加之仡佬族、苗族、土家族多民族杂居,山高水险、沟壑纵横的地理因素,地方文化在漫长的演进中已经形成一种独特而又包容、神秘而又开放的品质。 相对贵州省17个世居少数民族而言,仡佬族可追溯的历史源远流长,以久为尊、为长,因而被称为贵州的“古老户”。仡佬族人家办丧事,抬丧、送丧的路上是不丢买路钱的,支撑这种习俗的规则是:作为这片土地当然的主人,是不需要向任何人,诸如鬼神缴纳任何费用的。仡佬族虽然没有文字记载迁徙,却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土著”。“仡佬仡佬,开荒辟草”,清楚表明仡佬族是贵州最早的拓荒者。而口口相传的仡佬族古歌也有逃生避祸的内容。甚至仡佬族聚居地办丧事,端公做的引魂幡上也写着几十个实实在在的地名,串起来就是一条迁徙路线。历史上,没有经历过战争洗礼的民族是很少的。胜者显,败者隐,仡佬族也不例外。不过,仡佬族作为古夜郎的主体民族在古夜郎消失后,其聚居地归属贵州,却是雍正年间的事情。平播结束,改土归流,遵义从四川划入贵州,这种名分的改变,其实也算一次迁徙。夜郎归汉,失国而又作新的适应与融合,继而又割裂,虽然生活没有动荡,生存没有威胁,但文化上、精神上却毫无疑问受到一次又一次冲击。所谓“古老户”,其实是一个地理概念,即现在贵州版图居住历史最久远的民族。而文化上,仡佬族从巴蜀和巫楚的板块中分化出来,入黔不过两百多年光景。这种历史与地理、政治与经济的特殊性,及其相互交错和渗透所形成的积淀,构成了芙蓉江、洪渡河两河流域仡佬族精神与文化原初的土壤。 正是这种复杂多元而又独立大气的文化品质,注定这一片山地文学资源的丰盈与富足,并催生乡土文脉,赋予生于斯、长于斯的文人以灵气与才情,能够历朝历代作家作品涌流不断。继“沙滩文化”“清三儒”之后,现代作家蹇先艾、寿生,几乎在同一个时期受到鲁迅、胡适一南一北两位大师举荐。而这两位黔北作家之所以受青睐,皆出于一个共同的原因:乡土文学。这种乡土的表达,使得黔北作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据了一席之地。那一时期,除了蹇先艾、寿生两位代表作家,还有段雪笙、陈沂、卢葆华、肖之亮、秦川等一批黔北文化孕育出来的作家走出乡土、走向时代的洪流。到了当代,小说家石果、诗人廖公弦继承乡土表达的传统,使黔北乡土文学站到了时代高度,产生了广泛影响。十年内乱,劫后余生,新时期黔北作家仍然以乡土文学为正统,结合历史的反思,相继有小说家何士光、李宽定、石定、赵剑平、戴绍康及诗人李发模走向全国。乡土文学几乎成了黔北作家的一种命运,一种走向成功的必然选择。可以说,黔北乡土文学所以能够成为气候,正是黔北地域文化独特魅力的投射与展示。尽管对不同的作家而言,际遇有所不同,理解有所不同,表达有所不同,但黔北地域文化的影子总或深或浅笼罩着这些乡土作家的魂魄,浸染在他们乡土表达的每一部作品中。 毫无疑问,大娄山东南一隅成就芙蓉江、洪渡河“两河文明”的仡佬族文化是黔北地域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文化能够成为一种范式,一种力量,显然是因为它的民间性、社会性。作为“开荒辟草”的仡佬族及其文化,对黔北地域文化的形成不仅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甚至还确定了地方文化很多重要的基质。只是因为这个过程太久远,也太平常,让人没有觉察。比如20世纪30年代寿生的创作,在黔北乡土的遮蔽下,没有人会留意他的族别,他的仡佬族文化的背景与符号。而寿生本名申尚贤,因务川自治县的申氏是仡佬族一大姓,他应该算这片土地较早的仡佬族作家,只是没有清醒的表白而已。新文化、新文学,他们似乎更多注重了社会功能,而忽略了创作主体自觉的内省。很长一个历史阶段,地方上只有“蛮子”“蛮夷”“南蛮”,没有仡佬族,当然也只有地域文化,没有仡佬族文化。直到20世纪80年代,政治开明、社会进步,国家开展民族识别认定工作,仡佬族人口大增,并相继建立务川、道真两个自治县,而真正“56个民族56朵花”,仡佬族文化才在黔北地域文化中有了自己的标记及社会层面的认同。 仡佬族文学创作的春天终于到来。当然,所有的成功都属于有准备的人。禁锢刚刚打开,整个时代从噩梦中醒来,很多能力还在修复中。虽然文学成了社会最需要的精神食粮,但在艺术上总的还是很粗糙,偏僻遥远的仡佬族文学人才则更是难得。最早带着仡佬族身份创作的作家分别是务川、道真两个自治县的戴绍康、骆长木。戴绍康的《在故乡的密林里》与《滚厂》,表现时代映射下仡佬族山民的生存状态,从熬制柏香油到提炼丹砂,自然环境的残酷,人的意志力的考验,寄寓作家一种隐忧、一种同情。但戴绍康最重要的作品还应该数后来发表在《山花》上的中篇小说《塬上风》。这篇小说因其特殊的文化风味而充满魅力,发表后很快由《小说月报》转载。骆长木的《故事,在哪里结尾?》则反映山区小镇女性婚恋观的变化,虽是粗线条的,却透视了时代与社会的进步。赵剑平早在1978年就开始发表小说,但他的仡佬族身份的认定,却是在贵州人民出版社将其发表在《收获》《小说家》《红岩》《清明》《小说界》等大型文学期刊的六部中篇小说结集《远树孤烟》出版后。而此时,已经到了80年代后期。民族意识终归是一种文化意识。赵剑平的创作从题材到语言原本就有浓郁的地域色彩,有了仡佬族身份,作家及其作品的文化背景又多了一种延伸感。从写人与人、人与社会,到写人与自然、人与动物,赵剑平从仡佬族身份的转换中受到启发,也算自信与自觉,其创作思路有了大的拓展。但新时期的仡佬族文学创作,有差不多20年光景女性创作缺位,颇耐人寻味。 进入新世纪,王华的长篇小说《桥溪庄》在《当代》发表,以此为标志,仡佬族女性文学创作有了良好开端。《桥溪庄》主要通过一个家庭的溃散,反映了现代生活对乡土秩序的分化瓦解,畸形城市化对农业、农村的撕裂,尤其是对人的精神的撕裂。作品虽然有些阴晦,却也是转型中国当下农村的一种真实写照。继王华之后,肖勤的小说《暖》在《十月》发表后,《小说选刊》转载,又一位才华横溢的仡佬族女作家脱颖而出。《暖》写“三农”问题中最揪心的“留守儿童”问题。作为一位基层干部,也作为一位母亲,肖勤通过人物生动感人形象的塑造,不仅传达了一种忧思,更在一幅尴尬的文化背景图上表现了人情、人性的温馨。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王华、肖勤两位仡佬族女作家,她们的少女时代在相对封闭的仡佬族聚居地度过,而建立家庭开始婚姻生活,则是在另一个相对开放的汉民族文化背景区域。也是在“第二故乡”,她们开始爱好文学并取得创作上的成功。这或许会给我们一个启示:文学植根生活,但没有文化的培育与浇灌,文学是不可能长成参天大树的。文化的认知是由差别与差异确定的。差别与差异离不开“变化”。当年蹇先艾、寿生从黔北到北京,何士光从贵阳到黔北,李发模从旧时代到新时代,概莫能外,都是一种“变化”。某种意义而言,黔北作家群,当然也包括仡佬族作家,他们的成功,归根结底,都得益于黔北地域文化。 也许,世界的繁荣本来就是阴阳相生相长的结果,仡佬族女性作家的成功,也正可以说明仡佬族文学进入了和谐发展阶段。这个阶段,不仅在小说创作上出现了王华、肖勤两位代表性的作家,还在她们的影响下,呈梯队地跟上来一大批新人:冯其沛、申国华、吴明泉、游筑京、黄华娟、余苓、骆礼俊、孟念等。而散文创作方面,安洨华、严新、薛维、落虹、杨超、宋小松也出手不凡。诗歌创作除了20世纪90年代就活跃在诗歌界的司马玉琴,新世纪还出现了伍小华、王富举、王少龙等年轻诗人。尤其是伍小华,视力几近于盲,写出来的诗透着一种力量,虽柔软而安静,却坚韧而恒久。其诗作常见诸《人民文学》《诗刊》等大刊名刊。从他身上,我实实在在感觉到了一位仡佬族诗人本真的精神品格。 仡佬族文学是生长在仡佬族文化土壤及黔北地域文化土壤里的一棵树。当今世界,文明冲突、文化交锋,已经成为一种常态。很多文明的景观已经颓败,很多文化的风光已经黯淡。而中华民族作为地球村的重要成员,正是因为悠久的历史文化及丰富多彩的各民族文化,能够在经济增长的同时,文化也充满自信与自觉,影响世界,引领时代。面对未来,我们的文化从来不乏扬弃与创新,总有不同凡响的高唱。面对挑战,我们的文化总有包容与吸纳的力量,能够垒砌新的高地。而这之间,正是文学的强调与专注,使文化灵动而生机盎然;正是文学的冲击与震撼,使文化神奇而魅力四射。国家幸,民族幸,文化幸;而反之亦然:文化幸,民族幸,国家幸。文化是一个民族的血脉;而没有文学,血脉是很难流动起来的。 可以说,作为一名文学艺术工作者为国家担当、为民族担当的时代已经到来。仡佬族文学改革开放35年以来,出作品、出作家,取得了长足发展。但在中国文学大背景上,我们还有很多方面没有做好,比如我们用公共文化元素创作的同时,是不是可以更多地调动本民族的文化元素进行创作?中国文学应该有自己的样式与品质,而仡佬族文学也应该有自己的风姿。世界大同,文化融合,却不等于文化灭失,甚至颠覆。我们的文学在大趋势中应该有一种坚守,在关注人的命运的同时,也应该为民族文化、乡土文化建档立传,为未来越来越多的灵魂的浪子留一条回家的路。面对浮华与混乱,我们的文学其实也应该致力于民族精神、乡土符号的培育与打造,为民族与乡土的福祉追梦寻梦推波助澜。 是为序。 2014年5月9日·遵义 中国作家协会
序赵剑平
故事,在哪里结尾?骆长木 青色的石板街赵剑平 帽筒戴绍康 獭祭赵剑平 塬上风戴绍康 白羊赵剑平 牌坊夏世信 杀跑羊赵剑平 阳台上的女人刘世杰 年末岁尾罗遵义 逃走的萝卜王华 洪渡河畔的女人黄华娟 旗王华 把窗子关上游筑京 序赵剑平 小说 散文 诗歌
故事,在哪里结尾?
骆长木 屈月的故事,便是在这里传开的。 这是一片狭长的坝子和宽宽的河床;清亮的河水不知从好深的山里流来,悄无声息地向西头的河谷中蜿蜒而去,于是依山傍水的大滩口便不知在哪一代形成了乡场。现代的水泥平顶房和古老的瓦屋相互掺杂着,朝那不长的街道辟出门面。河那面的“川耗子”,也随时踩着跳蹬渡过河来,称盐巴,扯布匹,买胶鞋,打煤油……苏同志的门市部就在街子最热闹的中央,透过竖了钢条子的又高又宽的玻璃窗看进去,有香烟、肥皂、白酒的陈设,同时也就闻到了尿素、煤油掺和着的气味。 苏同志在这一截子街子上,算得是老街坊了。虽然他的老家在火石坝,离这儿不远,但自从他和那个长他十二岁的婆娘“打了脱离”,便成了大滩口屈氏家门的女婿,续妻是由屈幺公“搭桥”说成的。他眼下的家,在下场口那棵苍老的皂树下,已经修葺得很有些体面了。但苏同志很少待在家里,他把合作社当成自己的门市部,这从贴在货柜上方的一排奖状就可以看出来。他和街坊以至这一隅的乡民都合得来,即便不买东西,大家也要走进他的门市部,扯一会龙门阵。苏同志做完了买卖,便撩起白围布的下摆,从中山服衣袋里拿出玲珑的铜烟斗,装上叶子烟;或则操起戴着蓝色袖套的双手,伏在柜上和大家说笑摆谈,十分亲和。他甚至在柜台外面摆了两条长凳子,这是想到大家站着不比坐着舒服而安放的。 经常在板凳上坐落的,就是屈幺公和街邻们。屈幺公常从下场口那边叼一袋叶子烟,或者背在身后的那一只手指间夹一根纸烟,慢腾腾地从街面上走过来,和苏同志喝一回“八加一”,说一阵开心话,然后蹒跚地走出去,随便在哪一家吃晌午饭。更多的时候,大家趁着闲空,很热心地谈论河那边的“政策”;河这边田地里不如人家的收成,以及上头的传说;或者把目光统一起来,从大门对直望出去,品评对门那一户人家。 “唉!犬子……死得太早了,留下孤儿寡母的,日子难熬啊。”“谁叫他大她那么多岁……”有人这样说。 “老子说,哪个有福气,把屈月娶过来,那才算得是角色!”屈幺公一边说,一边拿眼睛扫视着大家。 是的,在大滩口乡场上,谁不说犬嫂养的女儿,个个是七仙姑投的胎呢?幺女屈月,就更难怪人们要夸了,因了她,人们才不提说犬嫂年轻时的那一段“风流的事”。人们常常到门市部来,常常站在大门口朝对门望,是想多看那屈月几眼,也说不定的。屈月才长到十三岁,就竟然有了大姑娘的身姿,水灵地叫人好生羡慕。于是搭桥的,牵线的,说媒的,踏平了犬嫂家门槛…… 那么,最后定夺下来,就还是由屈幺公保媒,把屈月许配给了苏同志家的安子。自那以后,安子的后娘就再也没有骂安子是笨牛,犬嫂家也不再缺肥皂洗衣服,不愁煤油点灯……还有那些和苏同志不熟的人,也都因为和犬嫂家是转弯抹角的亲戚,得到苏同志卖给的几斤化肥…… 屈幺公呢,不时从犬嫂家喷着酒气出门,对直从街面上走进门市部来,接过苏同志递给的锡铂纸香烟,又端起苏同志泡的天麻酒,呷了一口之后,就说开了:“老子说,只有你老苏才配娶这样的儿媳妇,屈子苏子开亲,去哪里找这一段好姻缘……”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三年。苏家要举办婚事的消息,很快就在大滩口传开,沾亲挨邻的都在筹备贺喜的礼物。大家都明了,送给苏同志家的礼是不能太小面的。 但不知道谁说:“唉,屈月才十六岁,扯得了结婚证吗?” “你少跟老子说空话,这事情要你管?”屈幺公差不多就要把巴掌扇过去了。 然而,另一个新闻也跟着传开来:屈月把先前苏家送过去的东西,一一的退得不留半根丝线…… 那是一个赶场天,屈月双手托起古朴的长方形木茶盆,在街面上走过去。茶盆里叠着各色料子布,叫不少人踮起脚后跟,还有一块罗马表,在太阳光下闪亮……她不慌不忙地穿过人们让出来的那条“路”进了苏同志的家,然后空着茶盆回来了。这是叫人万万没有料到的! 劝说的人也就如同先前一样踏破了犬嫂家门槛。屈幺公甚至说得很分明: “犬子家的,听我说,大家都用不着抹下脸皮,只要依了这桩亲事就好办,大滩口,还没有我说了不作数的。”当屈幺公后脚跨出门槛,屈月就“哐”的一声关了大门…… 跟着,犬嫂过去的那一桩“风流韵事”又重新在大滩口被提起来:那婆娘也是在看好了年月期程的时候,和野汉子私奔了的,你们看她手上那几道疤痕,就是被抓回来用绳索捆破的,后来嫁到这街上来……也不知那野汉子是何等模样,也许是死了…… “不错,这一等女人,还能养出规矩的女儿来吗?”…… 议论是纷纭的,只有屈幺公和苏同志,似乎都没有说什么。 这些话,好像针锥刺在犬嫂母女心尖上。是的,犬嫂的这一生是说不清白的。现在轮到女儿来承受委屈,她觉得是自己的罪过。 “月呀,拗不过呀,你就依了……” “娘,这一辈子,你心里依过吗?你们是包我这一回,还是包我一生?靠他爹,他爹死了呢?金子流成河,我也不眼红……” “月呀,叫人说起不好过哟!……” “怕人家说,就变成团鱼,把脑壳缩进肚皮……” “月呀……你……咋个办……哟……” “我自己找!” 不出人们所料,在庄稼收进谷仓,褐黑的田块里又播上油菜和麦子的时候,大滩口的街面上,屈月在众目睽睽之下,送第二个“女婿”去当兵。她和那个“川耗子”并排地走着,脸不红,筋不胀,眼神像那河水一样清明,脚步迈得很轻松。 人们想起来了,“川耗子”叫云生,和屈月在大滩口学校读过书,时常进出犬嫂家,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个叫根生的同胞弟弟。那弟弟的书包里,有一块又圆又扁的石头,是根生从河滩上捡来的,红润无瑕,很是好看。屈月也时不时踩了跳蹬过河去,从云生家带回些炒酥了的葵花子、香梨和一路欢笑。 唉,屈月为何偏偏喜欢那种耗子呢。人们慢慢地回想……啊,是的,在这街面上,连屈月也知道,自己是太惹人注目了。女娃子们都梳理着规规矩矩的发辫,穿着妇女们从老辈那里沿袭下来的那种女装,至至诚诚地走过街子;而屈月呢,居然把头发弄散开,脑后系一块花手帕;同时又总爱把衣服穿得与众不同,虽说那样的穿着她显得更好看,甚至有点像书画上的那些女子,但是,这就叫一些人不舒服,尽管也说不出不舒服的缘由来。唉!还有,她是那样不苟言笑。街上的人便拿异样的目光对待她,安子甚至当着她的面吐过口水,骂她风骚……只有云生支持她,敢于公开地和同学们、街邻们争辩,说只有愚昧的人才说鲜花如粪土……后来,当屈月退了苏家的礼物,受到人们的议论,走到河边去解闷的时候,云生也踩着跳蹬过河来。云生说,退了苏家的婚事,是理所当然的。不要说这婚事本身就是封建的产物,即使是自愿的,又何尝不可以重新选择呢。接着他劝解屈月,不必去计较那些流言蜚语,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对于一个有志向的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同愚昧做斗争,向老观念挑战…… 那么,屈月是深深地感动了。人生难得一知己,万不料知己就在眼前;这眉眼生得端正,手脚长得得体的云生,正是自己倾慕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发热。往后,屈月便时常来到河边,看见云生在对面坡上,心里便很充实…… “当然,如果同云生比起来,安子就差了好大一截。那云生长得端端正正,身条子精精悍悍,是根青冈树;而安子恰像又矮又弯的马桑!” “云生那娃儿勤快得很,要是安子跟他提鞋,恐怕他也嫌慢,况且安子嘴巴臭,手脚野……” “即便是这样,打亲对家,也不完全图人。就好比逢场买货,哪个有钱,哪个就是大哥,云生又如何,读了一阵子书,还不是捏锄头把,这一回当兵出去也难说。” …… 街子上的人们,在避开苏同志和屈幺公的时候就这样议论着说。 然而世上的好些事,往往叫人捉摸不透,云生居然在部队上开了汽车。在这偏远的大滩口,即便像苏同志那样体面有神通的人,对“摇盘盘”的也要赔笑脸呢,如果还要奚落屈月一家,那做法便是愚蠢的了。万一有一天有求于门下呢! 于是,人们也就同犬嫂家亲热起来……当然,人们同时也注意到,屈月近来脸色不怎么好,无论从街面上走过去,还是从田地里走回来,眼睛总是盯着地面,像是失落了什么,又迟迟地找不回来…… 事情终于叫人们打听到了:云生不久前来了信,说他要提干部了,说屈月如果吃的是商品粮,就好了…… “哈哈哈,这才甩得好!活该!” 这一回,就轮到苏同志的婆娘来说话了。说了些什么呢?……是不能写在纸上的。苏同志仍是那样,双手交叉着伏在柜台上,朝大门口对直望过去,嘴角浮现的那层意思,是让人一看就明白的。屈幺公也不时走进店铺来,一条腿绷直,斜靠住柜台边缘,手肘撑在柜台面上,用一种奚落和愤恨的眼光,看着犬嫂家门口。好像是看烦了,便转过头,面对苏同志很细心地说出每一句话:“……幸好没有把那贱女子娶过来,原来是不值钱的……”似乎因为没有天麻酒润喉,语言干沙沙的。 屈月是好几天没有出门了。有一天天黑之后,却一个人走到河边去。 月光溶溶的,微风很温柔,满河都浮动着鳞片,泛着光亮……这叫她想起那一个夜晚:云生就要上前方去了,他们在这里坐得很久。最后,依依不舍的那一刻到了,云生把她搂到怀里,把她搂得透不过气来,随着就吻了她鲜润的嘴唇,发热的脸颊,细腻的脖子。她从心底里由衷感到,这吻,是甜蜜而幸福的,它将永远刻在爱情的诗页上,经久不衰地让人回味…… 然而现在,一切都逝去了,只有河水静悄悄的,悲戚地流淌。屈月的目光,从跳蹬上踩过去,上了堤岸,走一截平路,上一个小斜坡,转一个转,就到了竹林和桃李掩映的三间砖房跟前。那地方曾经是诱人的,但想不到那地方竟生出一个狡猾的,昧了天良的负心人。川耗子啊,你聪明得可恶!…… 屈月把目光久久地落在夜空里,忽然感觉有人在叫她: “姐姐,你莫伤心,哥哥他……不好,可我们家里,家里的人不嫌弃你,我也……不嫌弃你。他不是人,我们是人!……”这不是那负心人的弟弟吗?是的,是根生。他也接到了哥哥的来信,于是就跑来找屈月,很内疚地对屈月这样说,屈月看着眼前这个跟哥哥很相像的弟弟,看着这个比哥哥腼腆的弟弟,似乎第一回看见他,在此之前,仿佛世界上从来没有这个人。啊,他有一块红石头,又扁又圆,像块小圆镜。屈月曾几次要过,他总是不给,并且说“人的心,应该像这块石头,里外透红”。她说:“不一定。”他于是就砸开来,成了两半。果然,真是不带杂色。大家都后悔了,说不该砸开。他却没有说什么,脸色依然开朗。 “算了吧。”莫要用拌了蜜的话来安抚了,现在,都已经不是玩石头的那个年纪了。屈月望着云空,不动声色地说。 而那“弟弟”,竟然也不说什么,默默地站在一旁。 看着屈月把那些写满动听的文字和铮铮誓言的纸页,一摞摞的撕碎,撕成一小片一小片,撒到河面上,任它们漂流…… 流言就像猛烈的寒风,刮得人伸不直腰杆,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蜚语好似如注的冷雨,浇得人浑身直打战。 母亲呢,竟为女儿的事情病倒了。母亲太苦了!当娘的既有段“风流的事”,做女儿也有了“风流韵事”,于是,就又有好心人把屈月拉到一处屋角,一边躲风避雨,一边介绍有一户人家是如何地不错……是的,一切热望和追求,都叫风雨吹散打湿了。世上有称心如意的事吗?何况你是个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的女子,只要人家不嫌你就够了! 于是,屈月第三次在大滩口的众目睽睽之下,会见了“第三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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