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浩劫●倦东篱●恋红尘●
——一个旅港半世纪海派作家的爱痛人生
散文《浮生三辑:一个旅港半世纪海派作家的爱痛人生》,是作者吴正以其独特细腻的诗歌化文字,记录他六十余载所思所悟的人生片段合集。无论是对于六七十年代大街小巷的少年回忆,还是对当前社会文学哲思的评点,都有着鲜明的沪上人文特色。
这是一个人喃喃自语的孤独回忆,亦是两座城恋恋不舍的一世纠葛。作者作为一名旅居在外多年又常用英语的老上海,在写作文法上多少有些乖张奇特,但阅读过程中,渐渐被他字里行间对那个夏日蝉鸣树荫点点的记忆中的上海的故思所打动了。尤其读到他纪念已故去的母亲,说即使自己已年老,但父母健在时自己却一如孩童,总觉得有所依靠。而父母故去,令身逾耳顺的他惶惶如无助孤儿。那种深深的眷恋不舍的游子深情,透过纸面而来,读得人心中一痛。
吴正,著名沪上作家、诗人。
1948年出生于上海一个书香世家,童年和青少年期在上海度过,1978年赴港与家人团聚并定居。“文革”时期,吴正闭门自习英语,又刻苦练琴、写作十余年,培养出其独特、深邃的创作与审美个性。
吴正的文学创作活动广泛、持久而深刻,历经四十余年,题材多涉沪港双城的文化记忆、时代变迁等。由于作品中蕴含极深的上海情结,对上海的描写深刻、细腻,近年来被海内外文学文化界普遍视为海派文学的坐标式人物。
吴正迄今完成出版的纯文学作品计有长篇小说、诗歌、散文、随笔、译作、文艺美学理论等三十余种,创作发表三百五十多万字,并获得来自于世界各地、中国大陆及中国台湾地区的文学(艺)奖项近二十种。2004年,在悉尼文化文学界为他的长篇小说《立交人生》和小说创作随笔《小说小说》举行的专题研讨会上,该等作品被誉为是代表二十世纪华文文学走向性和里程碑式的宏创巨作。
2011年1月,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吴正文集》(四卷),囊括了《长夜半生》、《深渊》、《后窗》等代表作,是吴正文学观、创作观的一次全面亮相,标志着吴正文学作品所独具的“现代现实主义”创作手法被正式推向公众视野。而这种被命名为“双现”主义的创作手法,极可能成就为二十一世纪华语文学的走向性流派,为中国文学以及海派文学(化)的掘进树立起界石碑,打开一番新天地。
听螺
1.战争与和平
2.青石板下的春天
3.月光
4.床边童话
5.钢琴
6.眼镜
7.游戏的规则
8.少女的祈祷
9.享受平凡
10.美,变奏自真
11.诗人与盲美
12.上帝的涵义
13.海
14.笔
15.老
16.与云的对白
17.灯语
18.秋
19.秋在巴黎
20.夕辉中的茵斯布鲁克
21.领带
22.听螺
23.关、钱、权及其他
24.肖邦的夜曲
25.月光德彪西
水仙情结
1.可爱的记忆
2.自私的礼物
3.故乡回旋曲
4.母亲
5.我的书斋
6.水仙情结
7.春冬间的日子
8.支票
9.作家路
10.自虹镇老街出发
11.自编自演人生戏
12.烟云岁月——从一九六六到一九九六
13.在瑞士的天空下
14.地铁音乐家
15.故乡,这个名词
16.流彩百年南京路
17.蝶化人生
18.香港女儿
19.居高声自远——建业其人其字其画
20.光明失复记
21.当年离我们有多远?
22.亲近上海的方式
23.母亲的目光
24.父亲眼中的父亲
25.悼母篇
26.童年的鱼缸
27.重返香江
28.文学、家庭与我
绵情昏睡
1.绵情昏睡在思辨惊醒时
2.从缺席了上帝的今天扯起
3.究竟缺乏了什么?
4.物质与精神
5.作品与时代
6.剽窃这门学问
7.理解上海男人
8.作家在人间——沪港文经思考之二
9.融入主流——沪港文经思考之三
10.见证历史一刻——沪港文经思考之十一
11.语言的比重
12.学会宽容
13.另一场战争——政经大随笔之一
14.别裁人生的尝试
15.立体创作与当代
16.净化生活的角落
17.做一个坚毅的执灯人
18.文学生命与生命文学
19.关键词:文化中国·当代·语言·教育·反思·作家·作品及其他
后记
《浮生三辑》编后记
数易其稿——代新后记
母亲
当电话铃骤然响起,已是上海近午晚时分了,我“腾”地从被窝里翻跃起来,扭亮了台灯。望着那盒暗红色的电话座,不知怎地,一种莫明的预感袭上心来。
“喂!喂喂!……”电话的彼端传来“咝咝”的太空音,表示着这是一个长途。
“——阿正吗?”是妻子的声音,“妈她……她中风了!”
我耳内一阵鸣响,握听筒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哪我立即赶回来!”
“不用了,情况不严重,且目前已稳定了,你安心处理好上海那头的事情,如有需要我会通知你的。”
“噢……”我犹犹豫豫地放下话筒,眨一眨眼,两颗温热的泪珠便“滴溚”在了颤抖不已的手背上。
母亲,这个亲切得像生命本身一般的字眼,自彩斑在瞳仁中凝聚成这么一个世界的婴儿时起,便伴陪着每一个人。而我的童年是五十年代之初的上海安静的街巷,蝉声热烈的仲夏,冰柱挂檐的隆冬;或是后巷中一声晚归的呼叫,或是小床前一片金灿灿的晨光,母亲,那起祥和的脸庞就始终反复而又反复地旋转在我那梦境一般遥远的日子中了。它曾是那个年岁上的我的依靠、象征以及一切希望与目标的焦聚中心。
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农历新年前夕,我的小手牵着母亲的在“永安公司”拥挤不堪的人流中游动。花花绿绿的糖果和高悬着的纸札玩具强烈地吸引着我,不知何时,我发觉自己的手空了。猛转头,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嘻笑着,涌过来,又涌过去。“妈!——”我第一次体会了所谓恐怖是何物,空空地像悬在青光笼罩下的外层空间一样地没有了生存的希望。一个好心的顾客向我走来,问我这问我那,然后是一个服务员,再一个服务员。一刻间,我应该是成了一团围观者的核心了,但我绝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别人又讲了些什么,我只记得有人拉着我的手穿过湍急的人流,再通过一条走廊,进入了一扇门内。一房间的人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突然,我的视线抓到了一张背都能背诵得滚瓜烂熟的面孔,一张突然使自己从外层空间的梦中醒来发现仍躺在温暖床上的面孔,我哭喊着蹦过去,她也流着泪蹦过来,一刹那间的拥抱便结束了我这一世人生中最初那次险程的全部记忆。
1968年。那个疯狂的夏季。我才20岁,便被一队来自于同级同班的红卫兵们拉去隔离了,罪名是“反动学生”。笔记、日记、信件全部抄走,我只身被押在教学楼的顶层,一间当时已无课可上的大教室里。课桌椅像筑碉堡似地堆叠在门口,而另几张则拼成一长方,给我夜间当床睡。室内空无一人一物,只有墙中央的一幅毛主席像,目光慈祥地注视着我这个据说是反对他的青年人。
除了那堆日、笔记簿中已记不清可能写过了些什么内容之外,我最担心的便是母亲了。一共三口的家,父亲去港谋生多年,文革初期备受冲激,那是意料中事。想不到的是:事到如今竟还将我从与我相依为命的母亲身旁拉走,我真不知道,现在的她该着急成什么模样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我躺在硬梆梆的课桌“床”上,不知何时已昏昏糊糊地睡去。突然,一阵“叽咔”之声将我从梦中唤醒,借着从窗口反射进来的路灯的微光,我见在门口堆叠的课桌椅在被挪开,一个人影正从缝间挤进来。
“谁?——”我翻身自桌面上跳下来,全身的肌肉都抽紧了。
“正?——是吴正吗?”怎么是母亲的声音呢?我使劲地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否仍在梦中。
但下一个意识便清楚地告诉我:那是事实。因为人影已挤进房来,背着光线,我能明明白白地辨出她短胖的身裁。
“妈,您怎么……?”
“来陪你,”她说得平静极了,“他们不把你放回家来,我就搬到这里来过日子——灯呢?”当她走到我面前时,她的手在黑暗中比划着,“开关在哪儿?开了灯再说。”
“开灯?全校课室的灯泡几乎全没了,那还有什么灯开……您是怎么进来的?他们没人见着您吗——妈?”
“见着了,但我不管,直冲四楼而来。”
“哪怎么行……?”
正说着,几道雪亮的电筒光便伴着两三个人的大声说话在走廊里迥荡起来了:
“这老太婆都不是做好人,也是个老牛鬼!”
“对!对!去拉她出来!……”
“去拉!——”
一道电光从桌椅的隙缝中射入来,绕了个圈,停留在我们的脸上,几只手搬动着门口的阻拦物,不一会儿,就将我俩团团地围在了几尊黑乎乎的人影中央。
“你——进来干什么?!”
“干什么?你们也都有母亲,假如你们被人无故地抓关起来,你们去问问你们的母亲,她又会干些什么?”
“你的儿子犯了罪,你的儿子是阶级敌人——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犯罪的应该是那些非法关押人的人!”
虽然,我知道母亲是一位无畏的女性,但于那时那地,我仍怕她会吃眼前亏。
然而,小将们却对对手的反击火力大感意外,一下子竟全朦了。几秒钟的静默后,突然有谁大喊了一声:“拉她出去——跟她啰嗦些什么?”几条胳膊便伸过来拉住了母亲,并将她向门边扯。
“妈!……”不顾一切了的我正待动手去抢,才发觉:原来自己的手腕也是同时被人按住了的。
“别怕,孩子,别怕!我会去告他们的,去告那些不讲理的人!”
“告?告谁呀?毛主席他老人家都支持我们,你告谁?”
叫闹声渐渐地远去了,当它们在扶梯的尽头消失时,我又一个人留在了那大间课桌椅当拦门坝的,空荡荡的教室里。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中午,从一位同情我的同学口中才知道,那晚他们拉扯母亲到校门口时,母亲跌倒了——跌倒在刷地大字标语未干的浆糊上。
“现在她怎么了?”我一下子惊跳了起来。
“你放心好啦——没什么!”对方一个平静的口吻,继而向门口探了探,放低了声音道,“你母亲真够厉害,左臂右腿都上了纱布仍不肯回去。她已在工宣队办公室睡了两夜,现在还留那儿,而从你家抄去日、笔记偏又啥名堂也查不出来,我看搞你的那批人哪——怎么下台?”
果然在当天傍晚,我就被释放了。走起路来还一瘸瘸的母亲前来接我,当我提着小包袱同她一起走出校门时,天已开始暗下来。背景着西边青白色的天际,有好几缕银丝已在母亲的鬓间出现。
“妈,您的腿要紧嚒?”
“腿?——噢!”她突然爽朗地笑了起来,并立即纠正了走路的姿势,“有时装装腔也少不了,否则,他们能就这么放了你?——你的这批宝贝同学哪,没书读,全国都如此,那已经是没法的事了,但自己还不习上,整天不是搞这就是搞那,落得一个不学无术的胚子,今后还有那大半截人生,该怎么过喎!”
母亲的话真没说错,当班机在香港机场降落,而我提着手提行李件走出机场大厦风闸口的时候,我这样想。近二十年过去了,历史已对很多事物下了或正下着结论:从同一扇校门里走出来,不同的人生轨迹正显示出迥异巨大的走势。其实从长远看,以平均值来计衡,这世间的一切都很公正:播种什么收获什么,播种了多少收获多少。
但此一刻,占满我思想空间的除了对母亲的挂念外再没有别的了,我唤了一辆的士,直奔医院而来。
这是个晴朗的春午,天气润暖,阳光充沛,医院疗养区的绿油油的草坪上三三两两地散布着一些穿条子号衣的病者。就当我站定,刚想放下手提袋时,我就远远地见到一个人影正从一张墨绿色的长凳上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于是,我便朝她急速地,她便朝我蹒跚地互相跑过来,就如那年在“永安公司”的母子相会,我们相遇并拥抱在半途中。
“妈,您好吗?……”
并没有立即的回答,她的头伏在我的肩上,哭了。
“我害怕,我只是害怕,孩子,害怕就这么一下子,再见不到你了……”
“不会的,妈,怎么会呢?”我用手掌按抚着她抽搐不停的背脊,“这不是我又回来见您了吗?”
半响,她才止住了哭泣,从我肩上抬起头来,“妈老了,妈非但不能再帮到你什么,妈最怕的是反而还会为你带来烦恼,带来负担,带来拖累……”
这才是一句将泪水泵入我眼眶的表达,但我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尽量不让表情外露:“什么的话呢?妈,对于作儿子的来说,母亲老了,才更是母亲啊!”
她已经开始反应木然的眼神凝视着我的,这是一种追寻加思索式的凝视,足足一句钟,她才默默地点了点头,动作之幅度小到似乎这不是向我,而是向她自身的一种确认。然而,她的表情却开始明显地缓解:“你是从机场直接来医院的吗?”
“嗯。”
“那就赶快回家去吧,大家都在家里等你呢。而且公司还有很多事要做,你的时间宝贵,不用天天来医院看我,记得打多几个电话就行了——啊?”
我还想多坐一会儿,但她已弯身提起我小小的行李袋来塞到我手里:“去先忙你的事吧,不像我老了,你这年龄正是赶事业的时候。”说着,便迈开了脚步。
我与她肩并肩慢慢儿地走完草坪,她停下了,“我不送你出去了,”她说。
我无言地侧过头来望了望她,随即踏上了那条水泥的主径,向着医院的大门方向走去。五步,我回过头来,她站在那儿向我挥手;十步,我又掉过头来,她还站着,还是那起挥手的动作;二十步,我仍忍不住回首,而她仍站在原地挥手。逆光中,她蓬松的苍发全白了,暮年已彻底地统治了这一截我最亲爱的矮矮胖胖的身影,而我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唰”地,全流了下来。
92年8月于香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