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巴隆,大学毕业,年纪轻轻,对人生充满理想地踏入美国社会,可是却处处碰壁,根本无法找到一份工作,更不用说要在美国立足。无奈之中,他选择盗用有着犹太血统的好朋友塞米的身份。二十年后,塞缪尔成功了:纽约著名律师,手握权力与荣耀,亦不缺财富与名气,还娶了美国最富有的犹太人的女儿,一切都闪耀着成功的光环……但这些成功的背后,却有着一个不光彩的无法启口的秘密:一直以来,他都在以“犹太裔”好友塞米的身份活着……可是谎言就是谎言,当真实的塞米找上门来,一夜之间,塞缪尔的命运天翻地覆地改变了……
两次获龚古尔文学奖提名,2001年WIZO犹太文学奖得主卡丽娜蒂尔 继奥尔罕帕慕克、卡勒德胡赛尼、阿明马洛夫之后, 强势再现东西方两大文明之间的冲突 从他者视角,重审美国“911”以来的社会局势
(法)卡丽娜蒂尔(Karine Tuil),1972年出生于法国巴黎,毕业于巴黎二大法律专业,已出版《禁止》、《6个月,6天》等9部小说,两次获得龚古尔文学奖提名,2001年获得WIZO犹太文学奖,其2005年出版的小说《当我好笑的时候》已被改编成电影。
第一部分上流新贵:偷来的人生
今天他是社会的主人,新富,大赌徒,词藻华丽的演说家,法律机器,言行举止表明他的身份全然改变,现在他功成名就,饮誉天下,成了社会的救世主,和塞缪尔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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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从他脖子上三寸长的疤痕说起吧——它是极端专制主义留下的烙印。塞米塔阿很想摆脱它,曾要求时代广场的美容外科医生用砂轮把疤痕磨掉,但没成功,为时已晚,他只好留下它作为纪念。每天早上看着它,便可以提醒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从什么地区来的,遭受过怎样的暴力。瞧瞧它!摸摸它!以前他非常反感别人瞧它摸它。这道发白的疤痕暴露出他暴躁好斗的性格,动辄使粗动武,与人不和,易生缝隙矛盾(矛盾也是社会暴力发展到白热化的一种形式),显示他的性行为方式。不错,他可以用披巾、围巾、竖领把它遮挡住,别人就看不见啦!那一天他穿了一件上浆的衬衣,——这件衬衣花了他300美元,在高级品专卖店买的,这类店铺不是塞缪尔巴隆敢进去的,除非进去看有无一线抽奖的希望——而塞米如今腰缠万贯、志得意满,以保护消费者主义者自居,他的选择素来零错误。他已改头换面,全盘否定过去的自己,包括做作的神气、夸张的声调、贵族气派的口音——而现在他一副贵族派头。以前他是法律系的大学生,无产阶级左派最积极的一员战士!最彻底的无产阶级!这类人把遭受过的屈辱化为攻击社会的武器!今天他是社会的主人,新富,大赌徒,词藻华丽的演说家,法律机器,言行举止表明他的身份全然改变,现在他功成名就,饮誉天下,成了社会的救世主,和塞缪尔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塞缪尔认为这些只是幻觉,他不服,他吼叫,他祈求:这个人不可能是塞米,这个新人,奇人,充满创造力,像神灵一样受到大家的膜拜追捧,像群臣拥戴的王子。瞧他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衣冠楚楚,派头十足,精于诡辩,性感迷人;他迷男人,迷女人,被男人女人崇拜、宠爱、嫉妒、尊敬;他是律师行的翘楚,作风大胆果断——他言辞犀利,风趣幽默,代人打官司时,把对方的论证驳得体无完肤,令对手张口结舌,惊慌失措;他就是法庭上一匹奸诈的狼,怎么可能是从前的塞米啊——如今塞米在纽约,在CNN,他的美国名字用大写字母写是SAMTAHAR(塞姆塔阿),职业——律师;而他塞缪尔巴隆呢,风尘碌碌,寂寂无闻,怀才不遇,一事无成,蜗居在法国名为“树林下的克里西”的乡下,以每月700欧元与人分租一间破房子,为一家协会每天工作八小时,做困难青年的社会教育者。塞缪尔每天问自己:巴隆,你是犹太人吗?每晚对着电脑,上网,了解文学团体(团体的名字WITOLD92)的消息或写评论,以笔名撰稿,但这些稿常常被出版社退回——他不是要写伟大的社会小说吗?你们就拭目以待好了……
塞米不可能变成这样啊,他脱胎换骨,面目全非,认不出来了:脸上抹了一层米色粉底,目光转向摄像机时表情沉着镇定,其控制力不亚于演员、驯兽师、优秀射手;修整过的棕色眉毛,身穿量身订做的名牌服装——可能还是礼服;他挑选这样的着装出现在媒体女神面前,吸引、迷惑她们。他和她们侃侃道来,无所不谈,直至包括读书期间做过的大脑切除术。现在他以政界人士的自信和傲慢态度回忆往事。塞米代表两位战死阿富汗的美国士兵的家庭,被邀到美国电视台作客。他高唱干预的战歌,顺应听众的道德感情,煽起他们的激情,女记者把他奉为自由世界的良心,采访时态度毕恭毕敬。他表现得平静可信赖,自信是个无所畏惧的勇士,好像他曾给牲口套过嘴套、制服过暴力似的——而过去,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显示出暴力倾向。塞缪尔和妮娜初识他的时候就见过他脖子上那道夸张的伤疤,听过他讲述吓人的悲惨过往——塞米最美好的年华是在20层高的肮脏高墙里度过的,说得准确点,他好多年蜗居在15、20层的楼梯间,狗和人都在那儿撒尿。在18层看得见对面阳台上悬挂的晃荡的厚衣裤,尽是些ADIDAS(阿迪达斯)、NIKE(耐克)、PUMA(彪马)等名牌的冒牌货,廉价从台湾、文蒂米利亚、摩洛哥马拉柯什等地讨价还价买来的,或在马忤斯弄来的旧货,肮脏发黄的针织物,磨损的三角裤,粗糙的毛巾,塑化桌布,洗得变形的短裤,晾在屋顶和建筑物正面架设的天线前面。他就如滚入黑暗地窖的老鼠,那地窖是没人敢下去的,怕被抢劫、强奸、殴打蹂躏,只有在武器、手枪、刀、美国拳、警棍、硫酸、催泪弹、卡宾枪、索连棍逼着押着才硬着头皮下去(这些武器都是东方骚乱前使用的东西,来自前南斯拉夫的大批战争武器,都是些什么“吗哪”啊!那个时候,全家外出旅行,带出去的箱子里除了装上孩子的玩具,还有冲锋枪、自动枪、苏联的卡拉什尼科夫步枪、电雷管的爆炸物;整块面包藏在脏兮兮的物件下面,还有各种口味的武器弹药,只要你付现款就能购到;如果你喜欢刺激,还买得到火箭筒,现买现卖,然后你到树林里去练习射击,不受干扰,没人指证。地下停车场的地下战争和地窖里的战争,沾着马达的机油和人尿。没有警察的陪同没人敢下去,而一名警察没另一名警察陪同也不敢下去;意识形态的战争在非法占据的空屋里进行,二十五岁、三十岁的小子们厌世或叫嚣创造“新世界”;在散发着恶臭的潮湿地窖里进行着性战,十四五岁的少年把十到二十个反抗他们的未成年女孩按倒在地实施轮奸,向她们证明自己是“男人”;被捕后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说,他们需要找个地方发泄暴力;盗窃团伙之间的战争演变成日夜不分的竞赛,几十个人挤在一起观看斗犬的斗殴,他们瞪着布满眼屎的眼睛,给最难看的狗起失败独裁者——希特勒的名字,给最疯狂最凶恶最残忍最出色的狗下大赌注,鼓动畜牲撕咬对手,一口咬掉它们的眼睛,在血和撕碎的肉体的刺激下,喘着粗气。而他塞米呢,埋头苦干,他要争取前途、奔头、加薪;他挑选工种:技工,搬运工,送货司机,看门人,值夜者,毒品贩子。他的目标高,野心大,他要让母亲刮目相看。他的母亲娜维尔塔阿是家庭妇女,在雇主——姓布鲁纳的人家打工,雇主的名字是弗朗索瓦,法国政界人士,1945年9月3日出生于里昂,议员,社会党员,几本书的作者,最后一本《为了一个公平的世界》获得出版界的好评。娜维尔小个子,黑眼睛,棕色皮肤,她是个模范雇工,雇主家的活全都包揽,她给他们洗衣服,洗碗碟,擦地板,照顾孩子,洗洗刷刷,假日和周末也不休息,有时晚上也为他们及他们的朋友、应募入伍者、狂热分子服务。这些人在报纸里寻找自己的名字,在网站免费注册,登记自己的名字,打听有没有人写介绍他们的文章,不管写好的还是坏的,总之喜欢有人写他们;他们喜欢在租给女佣的屋里吻三十岁以下的女人,他们操心自己的体重、皱纹、股市行情,为青春的流逝、资金的损失、头发的掉落纠结;他们一起睡觉,一起工作,交换岗位,交换妻子、情妇,轮流晋升,和阿尔巴尼亚的妓女互舔靴子——他们说阿尔巴尼亚的妓女最精通业务,他们尽力把她们从扣留中心解放出去;扣留中心的官员控制了她们,他们要动用自己的关系解救她们,但没有成功。哎,这样的政策真叫他们恶心,政府夺去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女佣、孩子们依赖的奶妈,夺去了黑工——由于危机,工人们把倒闭的厂房作为居所,在里面继续从事反抗,成为黑工。娜维尔捡雇主没扔掉的残羹剩饭——他们没养狗,不然喂狗了。是的,塞米的20年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他的命运是悲惨的,他吞着苦果,目光冰冷、锋利,刀子般好像要割去你的头皮,充满仇恨,可是你没办法,你还是喜欢他,——那是取得社会成功之前的他。现在你看他成了供大众娱乐的电视的傀儡,了不起,他赢了!妮娜被征服了,她和塞缪尔两人看着电视机,强忍着心头的不服和怨愤,他们两个都是失败者。妮娜二十岁时曾爱过塞米,那时他们三人搞三角恋,妮娜还可以选择塞米。现在他们还有什么野心呢?一,争取增加100欧元工资;二,趁来得及要一个孩子;三,搬家,找一间F3房子,能看到足球场、垃圾场、白天鹅在里面剔翎漂荡的水塘——共和国失去的领土;四,偿还债务:怎么还呢?短期内能找到的就是超负债的佣金,目标待定;五,度假,在突尼斯一周,到DJERBA度假俱乐部。这就是他们可以梦想的全部计划。
“快来看看他,”妮娜喊了起来,她的眼睛盯着电视屏幕,被里面的场面吸引住了,——就如扑火的飞蛾被火光吸引,最终被火烧死。塞缪尔本来以为1987年在大学文学系读书的、曾彻底摧垮了他的陈年往事已一笔勾销,二十年来他努力忘记这段日子——他无意中成了多余的配角和赎罪的牺牲品,现在却在哪儿又看见了他?在CNN,在电视台播放的黄金时间见到了他。
他们相遇于80年代中期,在巴黎法律系。妮娜和塞缪尔已经相好一年。大学开学那天,他们认识了塞米塔阿,他和他们同龄,也是十九岁,但看去比实际年龄大些,中等身材,体魄健硕雄壮,步态有点神经质,乍看之下你不觉得他英俊,但开口说话就能迷住你。你发现他的特点,不免这样想:不错,这就是“阳刚”,这就是“兽性”,“性感”;他开朗健谈,浑身散发出咄咄逼人的朝气,热衷享乐——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最令人不放心之处:好征服,喜猎色(早已是他的弱点),自然流露的诱惑力,毫不克制的性贪婪——从目光中透露出来(似能把人看穿,那么死死地盯着,色迷迷,泄露他的内心世界,能捉摸对方细微的思想变化),而且他是个急色鬼,他的性要求必须得到满足,马上得到满足。他不择手段、百无禁忌地追求享乐。他会用友谊关系、社会关系交换一个女人、一个姑娘,这些关系只有变成另一种关系,才能证明他的百无禁忌是无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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