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戏>本书是一部以民国时代的北平为背景的小说。故事主人公淮泗儿是一名清高的女伶,在戏台上演出别人的故事,油彩斑驳的脸谱后面,藏着无尽的悲喜。她自己也被卷入了复杂的爱恨情仇,与沈家三公子沈如安在爱恨中纠葛,同时还面临着战争、革命带来的风云变幻、生离死别与难以决定的取舍。
第 一 折 赏心乐事谁家院 良辰美景奈何天 1
第 二 折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12
第 三 折 十年不识君王面 始信婵娟解误人 35
第 四 折 白日消磨肠断句 世间只有情难诉 58
第 五 折 虽然青冢人何在 还为蛾眉斩画师 70
第 六 折 一湾溪水舟千转 跳入蓬壶似梦中 89
第 七 折 高挑起染渲佳人丹青画 卖弄他生长在王侯宰相家 105
第 八 折 归自云中步珊珊 闻有青鸾信远颁 123
第 九 折 收拾钗和盒旧情缘 生生世世消前愿 142
第 十 折 禁烟花一种春无赖 近柳梅一处情无外 160
第十一折 不想这一曲瑶琴声婉转 包藏着那美满姻缘 175
第十二折 云遮断玉砌雕栏 按不住浩然气透霄汉 197
第十三折 不因重做兴亡梦 儿女浓情何处消 214
第十四折 一朝身死无人救 三寸气在千般有 今日春 明日秋 231
第十五折 金乌玉兔东西走 断送一生休 250
第十六折 新书远寄桃花扇 旧院常关燕子楼 267
第十七折 试看他富贵和贫贱 都一般白骨葬黄泉 284
第十八折 美人公子飘零尽 一树桃花似往年 301
尾 声 生前富贵草头露 身后风流陌上花 308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日军开始大规模侵入东北地区,东北沦陷,举国哗然,北平二十万青年学生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活动,要求南京国民政府对日宣战,收复大地。
然而,在北平城,不管学生和工人怎么闹,却总也碍不着那些个达官显贵的风流快活。历史厚重暮霭沉沉的北平城虽比不得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大上海,却也是个达官显贵鱼龙混杂的地方。
时局混乱,谁最容易得势?谁又最容易失势?谁都有可能得势,谁也都有可能失势。
然而现在的北平城,就只一个字—— 乱。
时局乱,政府乱,生意场上乱,百姓心里更乱。但是,不管现在的时局多乱,总还是有那么一拨人,抽烟、看戏、找女人—— 越是这乱世,他们便越是活得潇洒快活。
要说起戏园子,北平城里的戏园子也并不算少,气派的,破落的,什么样的都有,只是六安却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用那些爷的话说—— 可真真的是个好去处!
这个戏园子,它并不大,也不像上海的百乐门那样处处透着醉生梦死的奢靡无度,它的外表是极庄重的,太过庄重了,以至于第一眼看过去,倒是显出了几分的肃穆来。
大理石与红木雕砌成的大门,门口两尊汉白玉狮子,并无太多装饰,却隐隐流露出一种大气来,门楣处“六安戏院”四个大字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手笔。听说,这个戏园子是前清的某个逍遥王爷建的;还听说,这个王爷爱戏成痴,一日不听戏便坐卧难安食不知味,有个读书的人私下叫他“戏王爷”,他知晓了也不生气,竟还请了那书生到他的戏园子里看了一天的戏;还听说,慈禧老佛爷当年也曾来这里听过戏,那一日唱戏的角儿逗乐了老佛爷,还得了挺多的赏。
所以啊,这六安戏院可算得上是北平城一等一的戏园子了,在北平城里谁都知道,能到六安戏院听戏,那也是个身份的象征。前去看戏的从来都是那些个有钱有权有势的人,最差的,也是那些个前清大家族里的遗老遗少。
晚上六点,六安戏院门口。
沈家的四小姐沈如沐站在门口来来回回地踱着步,表情有些焦急,有些不耐烦,还有些生气。
“明明是一早就说好了五点多到的,这倒好,眼看着都六点了,戏都快开场了,却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她沉着俏脸,恨恨地一跺脚,转身向戏院里走。“不等他了!”
丫头沈绿憋了笑,忙跟上去,一转眼间不经意地看到了一个身影,顿时眉开眼笑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的三爷,您可来了!四小姐都等得急了。”
来人低头笑道:“瞧,戏都还没有开场,我来得可不算晚。如沐你也太性急了点,来这么早做什么。”
沈如沐停下脚,愤愤地回头瞪着来人。
“让人家在这里等了你半个小时,现在反倒数落起我的不是来了,不想来您就别来呀!回头耽误了三爷您的生意我可赔不起!”
“瞧瞧,我这只不过是晚到了一会儿,你就给气成这个样子,若我今天不来那还得了!你这个丫头向来得理不饶人,真不晓得日后谁敢娶你。”
如沐恼了。“在家当一辈子老姑娘也是我乐意,碍着你什么事了?”
沈如安见状,忙赔了笑,道:“再等下去只怕戏都要开场了,咱们还是快些进去的好。”
如沐哼了一声,一转身当先进了戏院。沈如安在进戏院前抬头看了一眼今日的牌子。
《牡丹亭》
他摇了摇头,又是这出戏。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装。
再看挂头牌的是—— 淮泗儿。
是了,如沐这几日一直叨念着春申班重返北平城,打的便是这个淮泗儿的招牌。如沐今日死活拉他来一块儿看戏,为的也是捧这个淮泗儿的场。
左右不过是场戏,套上了装,那也是别人的故事,他人的悲喜,何必如此痴迷?他再次摇摇头,跟着如沐一脚迈进了这六安戏院。
外面墙上的牌子挂得很大,“淮泗儿”这三个字,写得异常的大而清晰,像是一种宣告,更像是一种倨傲。
六安戏院里面不是很大,一楼与二楼也是按位子来的,大多好位子是被订了的。在这北平城,有钱有权有势的人实在太多了,为免日后起事端,位子还是自己订的好。
而二楼最中间的那个座位便是沈家订下来的。
沈家?你道是谁,北平最有名的大户!洋行、药材行、木材行、绸缎庄、珠宝银楼…… 凡是你能想到的,他们沈家就能凑上一脚!
二十八省,省省都有他们沈家的分号,在北平城里,那可真真的是财势冲天了。这样的一户人家,警备司令部的见了都得赔笑脸,北平城里不管是官还是商,见了沈家人,哪个都得给上个三分情面。
不过,这沈家的四小姐沈如沐是个戏迷,前些日子,她追恒月班的冯月铃追得可紧了,只要冯月铃出场她就必会出现,给的赏钱从来也不吝啬,别人都说,亏得这沈四小姐是个姑娘家,否则,保不定这冯月铃不会被她给嫖了去!
可这会儿倒是好,冯月铃正在南门的雅兴戏院演出,这沈四小姐却跑来这里等起了春申班的新角儿淮泗儿。啧!到底是旧爱难敌新欢呀!
刚进到里面,扑面便是一片打千儿递名帖的场面,这可是个富人窝,谁不知道今儿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甭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见面先打声招呼,混个脸熟再说,以后也好办事。这不,刚一进门,迎面便来了一位。
“哟,这不是沈三爷吗?今儿怎么有兴致来看戏?看来这淮泗儿的魅力还真不小,居然引来了从不看戏的三爷。难得难得!”
说话的是城中孙家布庄的少掌柜,与沈家倒是有些个生意上的往来。
沈如安客气地笑笑。“这不是听闻春申班今日在北平开首场嘛,可巧赶上今儿个有空,便陪舍妹来捧个场。有些日子没见过少掌柜了,不知近来可好?”
这孙少掌柜攀起交情来没个完,你回他一句他便跟你近了一步,说着说着便想约了沈如安散了戏后去吃饭,惹得如沐直瞪眼。
只是这还不算完,张家、李家、刘家…… 生张熟魏的,只一会儿的工夫沈如安便脱不开身了。
好不容易,如沐将他拉到楼上位子上坐好,便听得周围一片的议论,沈如安也就随意地听着。
“嘿,我听说啊,这个淮泗儿是打从咱们这四九城里唱出去的,转了一圈,现在是重回四九城。以前走出去的时候可还是个毫无名气的小青衣呢,啧!再瞧瞧现在这排场,今时不同往日喽!”
“去年我去上海谈生意的时候就看过了,连上海滩那种地方都被她给唱红了,你说这小老板她了不了得?她可比那冯月铃强哟!我可是见过她的,长得那叫一个标致,想叫人不流口水都难!真想叫了她的条子开销了她!”
“听说可还是个清倌儿呢!如今在这北平城,嘿嘿,爷就等着看她今儿个吃谁的茶了!”
“哎,您说这个我可就不信了,唱成这样背后还能没个强权撑着?甭管她再红再清倌儿,她也得吃茶伺候老斗不是?您别看冯月铃一副清高的样子,背后还不是有刘督军给她撑着腰!这些个唱戏的呀,都这样!”
“这您就不知道了,不是别人不敢动这淮泗儿,而是这个淮泗儿啊,她是个有主儿的!”
“那您说这个就拧巴了,有主儿的还能是个清倌儿?您说的主儿是谁?再大的主儿,您瞧,瞧见北边没,坐着的那位,陈司令!他再大的主儿,还能大得过陈司令去?”
“别说,他还真没陈司令大!这主儿啊,不是旁的,就那边坐着的,沈家三爷!自打上海的时候就捧着呢,据说都上了报纸了,从上海是一路捧回了北平城!在上海时不敢说,但在这北平城,倒也不是别人不敢跟他争,就是觉着为了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跟沈家闹掰了,他划不来。您想啊,这沈三爷人脉多广啊,一般人谁也不会为了这个得罪他。您说,这沈家跟陈家一官一商的,关系倒也算得上融洽,无缘无故的,陈司令他会为了一个下九流去跟沈家闹僵?就是看在沈家那些大洋的面子上,他也不会。”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唏嘘。
沈如安打开扇子,轻轻摇两下,嘴角始终含着笑。
如沐挑了挑好看的眉梢,凑到他耳边,笑得不怀好意。“三哥,我可不知道原来你还藏着这手呢,早就捧上啦?有没有点过她的牌子?”
沈如安拿扇子敲了敲她的头,笑道:“这话也是你一个女儿家该说的吗?给妈知道了,回去免不了又要念叨!”
锵!锵!锵!三声锣声响过。
戏,要开场了,而开场,便是这第十折的《惊梦》。
台上那人,莲步、红妆、玲珑的身段,还有那娇俏的笑。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了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絮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沈如安又打开扇子轻轻地摇着,嘴角始终噙了笑,望着台上秋波婉转的杜丽娘。
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啊,得和你两流连,春去如何遣……
云袖飞扬妩媚,面含春色娇里带俏,这般的颜色,只消那眉儿眼儿轻轻扫个全场,只怕看客们人人都当自己是她那梦里的郎君柳梦梅了。
如沐轻轻扯了扯沈如安的袖子,悄声道:“三爷,这个角儿今个的扮相怎么样,不错吧!要不等下打个赏?”
沈如安看着台上的间梅遮柳不胜芳的杜丽娘,随手拿出一枚润泽无瑕的玉佩交给沈绿。
“等这折结束了,拿去交给她。”
如沐咂了咂嘴,叹道:“三哥,这玉跟了你少说也有好几年了吧,我问你要了好几回你都没给,现在这出手就给了淮泗儿,可够大方的啊……”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台上娇羞的杜丽娘一个错眼儿,便望进了一汪温润的眼波里。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