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地域色彩浓烈,读来别具韵味的作品。从废品中提炼出金和银,是湖南永兴县独有的一项具有深厚历史传统的技术。随着时代的发展,这项古老的技术,也在新时代下遇到了新问题。如何传承与发展,成为新一代冶炼人要面临的问题。作者廖天锡,怀着对家乡的感情,以细腻而沉稳的笔触,通过农民三兄弟的故事,展现了冶炼人的辛酸与喜悦,表达了家乡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第一章 骚动的金银湖
一、日亮被抓
李大山和他的长子日亮、二儿日晖坐在一辆破客车上,一路扬尘舞蹈,人到县城,已是蓬头垢面,吐出的口水扇出的鼻涕全是浑黄的灰尘。李大山和日晖一下车即上了去郴州的客车,日晖考上了郴州市公路工程处的合同工,接替父亲开挖土机,今天去报到。
李日亮要去银行卖银子,这灰蓬蓬的样子难看,在汽车站厕所里的水龙头上洗了头洗了脸脱下外衣拍打掉灰尘后才提着那个蛇皮袋上街。他问了农业银行和建设银行,都不收。在县城转悠了个把小时,最后才找到中国人民银行侨县支行。
1973年,李日亮在县一中高中毕业时,侨县县城还只有一条老街。老街从东门口到坳头上长达五里,基本上是陈旧低矮但未破落的砖瓦房。现在是1980年春天了,侨县县城除老街外又有了两条新街。
中国人民银行侨县支行在与老街平行的新街上,正好与县政府隔街相对。新街不叫街,叫侨乡路。把侨乡路和老街连接起来的那条不到五百米的短街也不叫街叫干劲路。日亮分析这两条新街之所以不称街叫路,一是因为新街比老街至少宽两倍;二是要叫路才显出城市的风味。
待他走到人民银行门口,眼前豁然一亮。哇!五层楼,墙体看不到砖,墙面从下到上嵌满了筷子头大小的亮石,那些亮石在太阳光下耀眼夺目。日亮走进银行营业厅,更是心花怒放。营业厅是水磨石地板,柜台镶贴着方方正正的白瓷片。他想,这辈子能住上这种房子死也甘心了。
白色的柜台把偌大的营业厅隔成两半。里面,营业员们把算盘珠拨得噼里啪啦响;柜台外面,站满了取钱的存钱的,只有李日亮是来卖银子的。李日亮从蛇皮袋里拿出一个银锭递给那位长相漂亮身材丰满的女营业员,她工作牌上的名字是夏艳秋。夏艳秋两手捧起那个银锭瞪着一双漂亮的圆眼问日亮这是什么。日亮说是银子。夏艳秋一脸莫名地笑了笑,反问,银子给我干什么?日亮回说卖!夏艳秋只见过银元,却没见过这么大块的银子,显然有点手足无措,招手叫来保卫股股长关洪达。关洪达用怀疑的目光审视日亮,问,这真是银子?日亮回说当然,还亮出蛇皮袋里另两块银子。关洪达越加稀奇地看着日亮,拿起银锭看着、掂着,还连袋子过了秤,正好十公斤;又问这银子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日亮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怎么会是假的呢!身穿旧军装的关股长却沉着脸说,我看不一定是真的,假光洋都有,上次没收了几十个。夏艳秋也说即使真是银子,也得请示行长才能收。她要日亮等等。
夏艳秋进去很快又出来了,她告诉关洪达也是告诉日亮,行长说只收银元和银器比如银手镯、银项圈,来路不明的银子不收。你这银子是哪来的?
日亮说是自己炼的。
关洪达冷笑了一声,发出一连串的疑问:“自己炼的?你会炼银子?叫什么名字?哪里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你先从大队开个证明到公社盖个章再说。”
一提大队和公社,日亮慌了,说你只看银子是真是假,要便付款,不要把银子还给我。关股长却已把银袋收进抽屉,板起脸孔说:“金银是国家禁物,没收!”
日亮一脸惊愕:“什么?没收?”
夏艳秋解释:“金银是国家禁物,没看见没关系,进了这个门,我们有责任管。来路不明的金银,没收归国库。”
日亮更慌了,但用强硬的语气反问:“来路不明?我自己炼的,怎么来路不明?不偷不抢,凭什么没收?”关股长冷冷地回说:“我没说你偷也没说你抢。你说是自个儿炼的。怎么炼的?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我凭什么相信你?”日亮说:“我听懂了,你说我撒谎,炼不出银子。”关股长以胜利者的口气说:“这个,你心里清楚。一个农民,能炼银子?还会炼金子呢!”
这句话把日亮惹火了,指着关洪达责问:“农民,农民怎么了?农民下贱,农民穷,是吗?农民比你们蠢,是吗?你说。”军人出身的关股长更火:“农民聪明,农民伟大,行了吧。死不懂理!我告诉你,即使是你炼的,也违法。金子银子只准国家炼,不准你炼。知道吗?”日亮毫不退缩:“你不收我的银子没关系,想没收我的银子办不到;我违法,由法律制裁。给我!我不卖了。”
关股长拿出银袋又在柜台上蹾了两蹾,以教训的口气说:“现在不能由你了,必须依法没收!”
日亮迅即抓住银子袋,骂道:“银行还成土匪窝了,抢我的银子。”
关股长不肯放,日亮左手抓住银子袋,右手扣住关股长的喉咙:“你敢没收银子,老子要你的命。”说着把银子袋夺了过来。关洪达负痛失态,大嚷:“有人抢银行!”
抢银行那还得了!两个经警扑上来要抓日亮。日亮犟起来,一拳把一个经警打倒在地。接着,又上来四个经警,抓手的抓手,扳脚的扳脚把日亮放倒在地,扣了起来。
中国人民银行侨县支行行长梁彬兰听了经警和关洪达的汇报,得知银子作为物证一起送到了派出所。她微微一惊,转而平心静气地问关洪达那人是哪里的?姓什么?你怎么知道银子来路不明?关洪达说是哪里人没问,我一提要证明他不肯卖了,肯定有问题。这家伙脾气犟得很,但看样子读了点书,驳嘴很拿理。梁彬兰说: “银子是怎么来的,我不了解情况,没发言权,但你说人家抢银行,言重了。”关股长顶撞说: “那三坨银子,不是偷的,就是抢的,银行没收的银子他要抢走,不是抢银行是什么?”
“人家要回自己的银子就是抢银行?什么逻辑?”梁彬兰有点不耐烦了,“抢银行那是死罪!”
关洪达被梁彬兰的话呛得满脸通红。梁彬兰扫视关洪达一眼,又说:“我有一个高中同学,金银湖的,他说他们那里的人有炼金银的技术,兴许这人就是金银湖的。如果真是金银湖的,有十公斤银子根本不奇怪。”
站在旁边一直没作声的经警插了一句说: “好像说是金银湖的。”
梁彬兰一听说是金银湖的,不再争论,立即动身去派出所。
梁彬兰赶到城关派出所时,所长曾承河已审问过日亮了。他听日亮说银子是自己炼的,不但没把他当犯人看,反而要日亮坐在办公桌前的靠背椅上喝茶聊天。
梁彬兰是侨县县城出名的美少妇,曾所长一见,高喊欢迎美女光临,梁彬兰办事心切,直接说明来意,曾所长指着李日亮说就是他。
李日亮扭过头来与梁彬兰四目相对,双方都怔住了。梁彬兰先醒悟过来,但依然惊讶:“真的是你?”日亮的嘴角动了动,像笑,却不是笑,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梁行长!”梁彬兰没注意日亮的表情,但听出“梁行长”三个字的讥讽味。不过,她仍然高兴地说,一听有人卖银子,我就猜想是你。随后责怪日亮:“你这么称呼,我听着不舒服,我是来问情况。”日亮还是冷冷地说:“难为你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我。我的情况一直很糟糕,推荐上大学落选,当民办辞退,拖拉机站开除,今天卖银子又被抓。”
梁彬兰脸一沉:“李日亮,你别和我提往事,语带讥讽,玩世不恭。我是为银子的事来,你愿讲就讲,不讲我走人。”日亮叫彬兰走,你们抢了我的银子,还抓我送派出所。有什么好问的。
梁彬兰骂道:“一副死不悔改的倔脾气,我懒得和你讲。曾所长,你出来一下。”
梁彬兰告诉曾所长自己和日亮是高中同学,后来又一起被推荐上大学,日亮文化考试分数很高,但没走成。之后,一直没联系。然后问卖银子被抓是怎么回事。曾所长说他把制镜厂那些废棉毯烧成灰,然后炼出银子!我好像听神话故事一样。梁彬兰说这就对了,这是他家的祖传绝技,他没上成大学也与这有关。当时的作文题是要求“立足本地,谈谈怎样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别人都写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狠抓阶级斗争,狠批资本主义”,尽喊空口号。他却写要利用祖传绝技,变废为宝,让社员过上好生活。曾所长笑着说他写这些实在倒是实在,但与形势唱反调,肯定不能录取。
梁彬兰向曾所长提出把日亮和银子交银行处理。曾所长说:“我根本没搞懂凭什么抓他送派出所,派出所只关违法的,他炼银子不偷不抢没犯法,凭什么抓?”梁彬兰则说:“我是学金融的,一个国家富不富有就看国库金银多不多,他会炼银炼金,不但没犯法,而且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