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乱世投生 少年励志
陈勤城本是广东省潮州人,父亲在潮州经营着一家售卖潮汕抽纱的店铺,诚信经营,在商界和邻里间颇有人缘。就着靠近香港的便利,与洋人和做远洋贸易的华商多有生意往来。众所周知,苏州的苏绣、湖南的湘绣、广东的粤绣、四川的蜀绣统称中国“四大名绣”。明清后鼎盛起来的潮汕抽纱绣品做工精细、工艺独特、图样精美,颇得洋人喜欢,陈家店铺的生意十分兴隆。
1936年至1941年是潮汕抽纱业的兴旺期,一些外国人纷纷在广东省潮州和汕头投资洋行,试图以其资本优势垄断当地产业,他们与本地的商人展开了激烈的商业竞争。一些本地商家因此商路受阻,生意大不如从前。正值风华正茂之年的陈勤城不甘心拘囿于祖业小本经营,在家人的支持下毅然辞别父母只身一人辗转到了香港,试图把市场和生意扩大。20世纪30年代在英国殖民统治下的香港成为中国内地与西方国家重要的海上通商口岸,各路商人纷纷汇聚在这里,港口繁忙,市场活跃,商业兴盛。陈勤城决心在这里落地生根,重创家业。家族生意无法给他雄厚的财力支持,只能靠自己。开始他在香港做小本生意,在中环云咸街附近的安庆台7号2楼租了一间大约120平方米的房屋,开办了金利抽纱贸易公司,主营潮汕抽纱台布,生活和经营都在这间屋子里。
摆满货物的房间显得十分狭窄,他就把厨房隔离出半间做卧室。由于不是临街的铺面房,也只能以批发业务为主。不管怎样,总算在香港落下了脚跟。初始创业陈勤城日子过得很拮据,只能赚些糊口钱赖以谋生。几年下来靠勤奋、节俭和经营有道,虽是薄利多销,日子却逐步好了起来,开始有了一些积蓄。
1940年,到了而立之年的陈勤城在父母的操持下回到潮州老家成婚。他的婚姻完全是由父母包办。当地传承着重男轻女的封建民俗,富商黄老板育有一女黄丽云,刚刚出生就不招人喜欢,有意把她送人。丽云的哥哥硬是与父亲据理力争,把妹妹留在了家中。随着丽云长大了,黄家早早就盘算着把她嫁出门。陈、黄两家商场上早有熟识,一个孩子待娶,一个孩子待嫁,不谋而合,一拍即合,甚至大喜成亲之前两个孩子都没有见过一面。
黄家姑娘知书达理,出身大家闺秀,举止端庄、娴静美丽、家教严格。虽不太受父母的宠爱,但也处处显露着豪门淑女气质。毕竟她也是出自商门家境,从小耳闻目睹,对商道颇为精明。虽是双方父母乱点鸳鸯谱,包办姻缘,但也是姻缘巧合,她尤其喜欢陈勤城的忠厚正直、吃苦耐劳和只身在香港打拼的勇气和毅力。婚后陈勤城携妻返港,二人共同打理起生意,更加得心应手,如虎添翼,生意越做越红火。
然而好景不长,1941年12月8日日本军队进攻香港,12月25日英国驻香港总督杨慕琦爵士宣布英军无条件投降,日军占领香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占领统治香港三年八个月,香港人口从占领前的160多万人锐减到不足60万。1944年英军决心用武力夺回香港,联合美军在这一年开始加强对香港的轰炸,民居、学校被误炸的事件时有发生,这一年以10月中及12月底两次伤亡最为惨重,共有600多平民罹难。日军方面,则在这一年继续肆无忌惮地残害无辜市民,7月放逐400多港人到螺洲,任由他们在荒岛上自生自灭,结果酿成全部罹难的惨剧;12月又将大量市民用船载到惠州市平海镇海面进行大屠杀,70多人惨遭涂炭。陈勤城的潮汕抽纱店生意也在这场战乱中难逃劫难。
这一年适逢日治香港第三年,12月15日,在位于中环的安庆台7号2楼的小屋里一阵新生儿的啼哭声伴随着街上的枪炮声,一个小生命降生到人世间,是个小子!男婴声嘶力竭的哭声令陈勤城和妻子此时说不出是喜还是忧。毕竟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个男孩儿,家中添丁啦,这在老家可是天大的喜事呀!然而他来得又这么不是时候,到处兵荒马乱,生意萧条,生活窘迫,又添了一张吃饭的嘴巴,本来已经很艰难的日子今后该怎么过呀!
月子中的陈夫人望着怀里刚刚出世的小宝宝,对身边几天来一脸愁容的丈夫说:“怎么过也得咬着牙过呀,这孩子长得像你,快给取个名字吧?”
“学名叫恒辉,小名就叫健锐吧!”陈勤城脱口道出孩子的名字,期盼今后一家人能够长长久久,日子越过越好。“苦哇、苦哇……”小健锐此刻又嚎哭起来,似乎并不认同爸爸的期望。陈夫人无奈赶紧把乳头尝试着塞进孩子的小嘴里,有奶啦!孩子吸吮着妈妈的初乳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小健锐好像懂得这是妈妈给自己来到人世间最珍贵的甘露,他细细地吮着、吮着,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苦哇!”这好像是陈恒辉来到人世间说出的第一句话,谁说不是呢?不论怎么苦,也要把孩子拉扯大,抚养成人。但愿健锐是个懂事、孝敬的好孩子,早点长大帮助父母操持家业。这对战乱中相依为命的夫妇仔细端详着小健锐红润的脸蛋,似乎把未来的向往和希望全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1945年8月15日,随着日本昭和天皇宣告无条件投降,日本成为二战的战败国,香港仍在英国统治之下。百废待兴的香港渐渐恢复了战前的那种平静,经济在缓慢地复苏中。靠着战前的一点积蓄,一家人终于熬过了战乱并且幸存了下来。“天哪!往后这日子该怎么过呀?”陈夫人手领着刚刚蹒跚学步的小健锐担心地问自己的丈夫。
“咱们回潮州吧!”陈夫人喃喃自语道。
“不回!到处是兵荒马乱,一家三口回去也没出路,难道你还要再去连累两家的老人吗?”正在打扫店屋的陈勤城听了妻子的问话随口回应着。
“当年我只身一人来到香港打拼,积累下这片家业。今天咱俩也一定能够重建起这个家,况且还有健锐呢,过几年日子就会好起来的!”陈勤城的这番话像是在安慰着此时泪流满面、充满无奈的妻子,同时也流露出对小健锐的期待!
从陈勤城离乡背井来香港闯天下,到如今百废待兴,重振家业的决心,看得出他骨子里的那份坚强和目光中闪烁出的毅力,不屈不挠是他个性的体现,或许也隐约看到了潮州人吃苦耐劳的品质。他以这种男人勇于担当的魄力感染着妻子,也必定会影响着对眼前一切都充满好奇感的陈恒辉。
就凭着陈勤城这股倔强的性格,一家人重操旧业,又开始经营起潮汕抽纱店来。战后的香港渐渐地恢复了往日的繁荣景象,经济开始复苏。看到南来北往的各国商人又在大街上穿梭奔忙起来,潮汕手工抽纱刺绣被一些海外商人所喜爱,零售和批发业务日益红火,陈家的日子也逐渐好了起来。
经历了战争洗礼而幸存的人们,往往都会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就更加认识到生命诚可贵的真正含义。接下几年陈夫人为陈家又相继生下了四个子女,大女儿佩玲、二女儿瑞玲、次子恒华、三子恒荣。小健锐看到家里又多了四个弟弟妹妹,倒也热闹起来,不再孤独寂寞。
勤劳经商,赚钱养家,天经地义,这似乎是陈勤城在那个年代所形成的普适价值理念。人丁旺盛,生意兴隆似乎是辛勤付出的最大回报和满足。然而现实却是无情的,看到家里人口的增加,生活负担无疑更加沉重。夫妻俩起五更睡半夜,既要打理好生意,又要照顾好五个孩子,童年的小健锐随着一天天长大,也渐渐担负起力所能及的一份家庭劳作。除了担当起长兄的角色,照顾好弟弟妹妹,还要帮妈妈做些家务。每天一大早倒马桶的事儿由他一人承担。陪妈妈去菜场买菜,提菜篮子也是一个好帮手。渐渐地随着年龄的增长,料理家务成了健锐义不容辞的主要责任,妈妈可以腾出更多精力帮助爸爸打理生意。
转眼小健锐到了读书上学的年龄,无论家里生活怎样拮据艰难,陈勤城夫妇还是把他送到位于中环附近的天主教学校读小学,这所学校是天主教会开办的男校,陈恒辉开始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在学校他接触到了老师、同学不同于父母和弟弟妹妹的另一类群体。他有了更广泛的人际间接触,也在充满好奇中接受着知识的熏陶。与家庭相比他更喜欢学校,与父母比较他更尊敬那些老师,在性格上他更热衷于与要好的同学在一起。
学校与家庭关系的比较在陈恒辉的童年心灵中开始产生极大的反差。可怜天下父母心,陈勤城夫妇养育下的小健锐一天天长大了。然而在他童年记忆中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却是父母的严格管教和自己对他们的畏惧,这个印痕深深地铭刻至今。
除了上学,他还要照顾好弟弟妹妹,打理越来越多的繁重家务。陈恒辉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努力为父母分担沉重的生活压力。然而,自己的勤快并没有换来父母的欢心,更没有享受过弟弟妹妹在父母面前常有的撒娇和宠爱,受到父母温馨的呵护。在他的童年记忆中只有自己淘气、惹祸、犯错误时母亲的严厉呵斥和藤条抽打的皮肉之苦。这些小健锐还是能够理解的,母亲严格但把握分寸的管教是对自己行为的约束和调教。健锐平时很少与父亲交谈、沟通,最让他不能承受的是父亲经常为一些琐事莫名其妙地骂他,尤其是时常当着弟弟妹妹的面用木板凳打自己,像是一种压抑、愤恨、情绪的宣泄!当自己感到非常委屈的时候,他也几次萌发过反抗的意念,每当刚刚举起手接住父亲砸过来的板凳准备再抛回去的时候,他都停住了。“爸爸很凶、很严厉、很可怕!”这是陈恒辉至今对父亲根深蒂固的印象。面对这样的尴尬局面,面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不能反抗,只能跑出家门躲避。
街上车水马龙,噪杂喧嚣,他时常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中环一带的大街小巷里,待天黑后悄悄地钻回家里。有时往山上跑,他在受到屈辱的时候也曾一次次从中环一气爬到太平山顶上,独自坐在那里俯瞰着维多利亚湾和香港岛的建筑群静静地苦思冥想……
中国儒家学者编著的礼制、礼仪不朽巨著《礼记·曲礼》中教化人们“君子抱孙不抱子”,说的是几千年中国的父亲、儿子、孙子之间的基本关系。为父者应与孩子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可过于亲昵,以保持威信,方便要求,达到教子的目的。而民间传播的《教子经》常常告诫为父者“棍棒底下出孝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打是亲骂是爱”。
但是,这样粗暴地对待子女最危险的结果往往却是事与愿违,子女会感到缺乏父爱,会在幼小的心灵里留下深深的伤痕和永远不解的困惑。随之可能产生的后果就是表面的屈服和内心的仇视。这些道理无论是迷茫中的小健锐还是他的亲生父母在当时那个年代和环境中都不一定能够有所领悟。
父母对子女一时的粗暴,似乎应该理解是他们长期被家所累导致的精神和生理上受到折磨和疲惫的表现。尤其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战争给父母留下的心灵创伤永远挥之不去。他们面对众多子女的成长和生活似乎还有很多未竟的心愿,生命的紧迫感和生活的压力感更使得他们对长子有着更高的期待,大有爱之深,责之切的意识倾向。
此时端坐在太平山顶上的小健锐面对现实生活越发感到厌倦,父母对自己的冷酷,与同学们比较的情感失落,在弟弟妹妹面前受到的自尊羞辱,这一切都使他感到震颤!此时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在迷茫中他试图寻找着出路。他有心不再依赖父母的衣食抚养,立足于自己的努力,走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道路。他意欲改变现实的冲动让他萌发了一个近乎天方夜谭的臆想:“等我有了钱,有了大量的钱,一定在此购买一座豪宅,把妈妈接来住!我要住在太平山最高的山顶上让世人对我刮目相看!”
小健锐试图改变命运的内心充满着激情。他似乎要以自己的行动挑战父亲的权威以此改变别人对他的偏见,少年时期的陈恒辉励志要做一个顶天立地、有所作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