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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颤栗 这部短篇小说集根据主人公年龄际遇,分为少年意气类——《单刀赴会》《耶稣之子》《三伏天》《蚍蜉》;中年琐事类——《四十书》《喘不过气来》《心里有把刀》《纸命》《春风颤栗》。涉猎多方面的生活,具有地域特色。 包倬,1980年生于四川大凉山,彝族。2002年开始发表小说,有作品见《人民文学》《山花》《天涯》《中篇小说选刊》《民族文学》等刊。中短篇小说集《风吹白云飘》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5卷);曾获第二届“金圣担保·边疆文学大奖”新锐奖、第十一届滇池文学奖等奖项。现居昆明。 单 刀 赴 会
身后响起大货车的声音,引擎声和车厢晃荡声交织在一起。公路上的行人都转过头去看。那是一辆老旧的绿色东风牌汽车,轰隆隆,越来越近。有人站在路中间挥手,那车摇晃几下停了。走在公路上的人们欣喜地一起跑向那辆车。我和十三叔也在奔跑的队伍里。 这是农历正月十八日。春天来得很早,桃花在腊月已经开了。到了正月,山间万物已经做好了迫不及待复苏的准备。连续的晴天,让气温骤升,我离家时只带了少许衣服,这成了一个很明智的做法。事实上,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打工仔(他们的标志之一是:大包小包的行李)。我轻装出行,从故乡背着一个书包,来到了木城。 我很快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木城。这里的人们,浑身上下散发着无知的优越感。讲话底气十足。眯着眼睛看人。拜金主义盛行。而外地人,在他们看来,全是无家可归的吉普赛人。就连那个开货车的司机,他将头从驾驶室里伸出来时,嘴上叼着一根烟,讲话高声大气,不可一世的样子。 “都是上猴山的?” 车上的人一起点头。 “全都给我站好了,抓稳了,等一下爬不上坡的时候,大家都得下来推车。这车可不是白坐的。” 我们这些伐木工人,要上猴山。那里正在伐木,原始森林。路是为了伐木临时修的,鼠目寸光暴露无遗。车朝山上开,路越来越陡。汽车的轰鸣声让人恐慌,仿佛那是一头将死的怪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总觉得,这车要么会熄火倒退下崖去;要么会站立起来。总之它不可能顺利抵达,没这么幸运。我抬头看了看猴山,它离天的距离,仿佛不过数尺。 我紧紧抓住车厢护栏,怕自己被甩出去。一旦甩出车厢,就有可能跌下悬崖,尸骨无存。引擎的轰鸣声越大,我抓得越紧。我浑身僵硬,两扇屁股紧贴在一起。十三叔站在我身边,我看他的时候,他就朝我扮鬼脸。闭着一只眼睛,另一只不停眨。但我觉得他在掩饰内心的紧张。他满脸通红,流着汗。 一个卷发的小伙子,穿一件白衬衫,蓝色牛仔裤。他靠在车厢上,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拤在腰际。他昂着头,看着蓝天(也许是在看猴山),卷发在风中颤动。他好像看出了别人的紧张,脸上一直挂着嘲笑。 鹤立鸡群。我们这些灰头土脸的伐木工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小卷毛,但他视若无睹地保持着某一个造型。他长得还不错。我对外表俊朗的男人,有一种天生的好感。并不是我的性取向有问题,而是我觉得我们是同类人。我一直盯着他看,他竟然回头看了我一眼。脸上依然挂着嘲笑。 那年我十八岁,辍学了。成绩一团糟,辍学或许是种解脱。但辍学的真正原因,是我在某天夜里在校篮球队队长的屁股上捅了一刀。他好几次当众调戏我的女朋友,而她,对这种行为态度暧昧。我在他的尖叫声中转身就跑,登上了开往木城的夜班车。 木城是座城,也是个宽泛的地名。十三叔的家,其实是在木城的乡下。不管是我父亲,还是我,都把他当成“于勒”那样的人物。改革开放之初,他便离家出走了。多年音信全无,村里传言四起。某天,他给我父亲写了一封信,讲述他的际遇。信中,还夹了一张照片。他和一个女人,中间站了一个孩子。照片上的十三叔,满脸喜悦,但他的女人面无表情。 “他结婚了,”我父亲说,“十三在木城安家了,有孩子了。他说那里水源好,田地多,家后面便是原始森林。” 此后,我父亲以十三叔为荣。以至于有段时间,我总觉得十三叔某天会开着车,带着一堆钱回来,见人就发。当然,没有。 当我在心里计划着要收拾一下那个调戏我女朋友的家伙,我自然想到了十三叔。我从木城车站下车,再转面包车,再坐摩托车,再走路,找到了他的家。 “败家子,”他指着孩子的鼻子骂,“金山银山也会被你败光。” 我尴尬地立在门口,待他训完了孩子,才叫了一声“十三叔”。他转过身来,我看到的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男子,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而我的婶婶,彼时正将一桶猪食倒进槽里,跟她的猪们交谈着。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跟猪们说话,“快吃快长啊,过年就指望你了。”我想,我在她的心里远不如那几只猪。 事实证明,我当时的猜测完全正确。几天后,她趁十三叔不在的时候,低声对我说:“这么长时间了,你也不出去找事做,是打算让我们养着你?”我顿觉天雷滚滚,眼前一片恍惚。“我们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别听他瞎说,他就只会吹牛。”她竟然知道,我叔叔一直在给我画未来的蓝图。对于那些只存在于幻想中的未来,我将信将疑。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地驱赶,我真想掐死这个丑婆娘,再一头撞死。 “我要走了,”我对十三叔说,“我要去城里找工作,哪怕是杀人放火,我也需要一份工作。” 他愣了半晌,又看了看门外,说:“她对你说什么了?” 我拼命摇头,说:“我真的需要一份工作,不管做什么。”我的眼里蓄满泪水,鼻子发酸。世界就在我脚下,这看似没错,可我的世界,简直他妈的是一个沼泽。我原本以为,凭着自己的高中毕业证,我可以在木城找份工作。没想到,我连做一个免费的小工也遭人嫌弃。 “你真的什么工作都愿意干?”从十三叔的语气中,我已经听出了这绝对不是一份好工作。但在那时,就是有人让我去造原子弹,我也敢尝试! “去猴山上伐木吧,”他说,“我和你一起去,我们挣点钱回来,我再带你去城里的工地上承包工程。” 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秦琼也有卖马时,杨志也有卖刀时,就当我是英雄末路吧。这样想,我顿时豪情万丈,恨不得立刻提着斧头砍下一片森林。当我砍下一片森林,那树上掉下的都是钱啊。我可以拿着钱,在我婶婶面前数,一遍一遍数,边数还要边辨认真假。太阳下,红彤彤的钞票,甩得噼里啪啦响。 可是,当我站在那辆爬行在猴山下的大货车上时,豪情顿时消了一半。车到猴山下,突然停住了。司机从驾驶室里下来,手里拿着一包“红梅”香烟。他给每一个站在车厢上的人发烟。待大家都抽上了烟,司机说:“哥几个,上猴山的路,真不是开玩笑的,一会儿如果上不去,就要拜托大家了。” 嘴上叼着香烟的伐木工人再次点头。我心里发毛,想,难道这是鬼门关么?我朝路边看了一眼,顿觉眩晕。那路正处悬崖,如果翻下去,估计只能找到几根碎骨头。我闭上了眼睛。汽车叫着朝山上爬,车上的人,全都沉默了。在引擎的轰鸣声中,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有一阵子,我睁开眼,见公路上空的树枝连接在一起,遮天蔽日,光线暗淡。坡陡,弯急,转弯的时候,我有一种悬空感。汽车转弯的时候,需要停下来,调整方向,再加油前进。 密不透风的山林里,树木参天,大的需要几个人才能合抱过来。这片森林的年代,无人知晓。一只猴子揪住树枝,像荡秋千一样地晃到了另外的树枝上,车上的人们,爆发出一阵惊呼。猴山果然名不虚传。 我们脚下的汽车浑身颤抖着,轰鸣的马达声中,我感觉这车快要散架了。一群麻雀扑扑飞过,一只兔子晕头转向地横穿公路,看到汽车后,又掉头跑进了丛林里。汽车顽强地奋力朝前爬,在一连串剧烈的抖动和轰鸣之后,开始倒退。站在车厢里的人全都慌了。惊恐令我头皮发麻,像触电一般。有人翻过车厢围栏,纵身跳到了公路中间。脚被崴到了,哎哟哎哟地叫着。 十三叔一把将我抱住,“别怕,”他说,“车不会翻的,后面有一排大树。” 又一个家伙翻过围栏跳了出去。 车朝后面倒退的速度越来越快。突然,一声巨响,汽车撞到了路边的大树上。汽车像只中枪的兔子,猛烈向前跳了一下,停了。头顶上,树叶扑簌簌落下。 司机从驾驶室里出来,面如白纸。我能明显感觉到他走路时双腿发软。其实,腿软的又岂止是他,车厢里的每一个人,都吓得魂飞魄散。待我们两股战战地从车厢里下来,却发现小卷毛已经在一旁悠闲地抽着烟了。原来,他已经先跳下车了。那个崴了脚的家伙,还在路边抱着他的脚叫唤,但没人上去帮他。 “这是最陡的地方,”司机又给每一个人发烟,“接下来,大家要多出力了。” 点着烟的伐木工人们,依然惊魂未定,香烟在嘴上颤抖着。司机让大家站在车后面,并告诉我们如何发力推车。他再次进了驾驶室,点了三次火,终于将车发动起来。尾气呛得大家咳嗽起来,每一个人都涨红着脸,使出了浑身的劲。巨大的轰鸣声让人头晕,我们的力并没有白费,汽车缓缓爬上了坡。 果然如司机所言,上了这个坡,接下来的路便平缓了一些。他停了车,下车来,又给每个人发了香烟,热情招呼大家上车。那个跳车崴了脚的家伙,司机让他坐进了驾驶室。 沿途都是大树,但没有人再表现出惊讶之色。我所担心的是,这么大的树,怎么砍?怎么移动?我虽然生活在农村,我父母为了让我全心念书,几乎没有让我干过农活。我已经养成了游手好闲的毛病。 车到半山腰,我隐约听到了发动机之外的另一种“嗡嗡”之声。后来才知道,那声音来自满山的斯蒂尔油锯。蜂巢一样的伐木场。油锯像冲锋枪般势不可当,树木倒下的声音响彻山间。 我们在一个山沟里找到了冯老板。他正坐在一堆圆木上发愁。在他的不远处,几个伐木工人,面红耳赤地喊着号子,抬着一根水桶般粗的木头朝坡上爬。 嘿哟——嘿哟,嘿哟——嘿哟。 他们在“嘿”字上变调,把这个独音字,念出了阴平和上声。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顿觉脊背发凉。十三叔走到了冯老板面前,从兜里掏了香烟递过去。冯老板接了烟,但没点火,眼睛一直朝我身上看。 “都是来找活干的?”他紧盯着我,满脸的不信任。 十三叔频频点头,“我侄儿,高中毕业了,能算会写。” “我这里只要伐木工人。”冯老板将目光从我身上收回,他望着那堆木材,仿佛是在思考我是否能胜任。十三叔讪笑着,凑过去给冯老板点火,说:“别看他瘦,体力还是好的,从小帮家里干活。” “我这里不是你家的自留地,是要出重力的,”冯老板说,“不是我为难你,而是他太年轻,活太重,万一有个闪失,我赔不起。” “不要你赔,不要你赔,”十三叔脱口而出,“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 “那就先试用三天吧,每天工钱二十五块,扣除生活费八块。” 每天十七块钱?我在心里飞速算了一下,每月才五百一十元。但是,除我之外的工人,他们每天的工钱是三十五块。他妈的。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绝对掉头就走。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不但不能生气,还和十三叔一样,朝冯老板点头哈腰。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一个见习伐木工而已。 那是中午时分,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木城的春天,气温跟我故乡的夏天差不多。风里不带一丝凉意。猴山是木城最高的山,我不经意地眺望远方,看到几十公里外的城市,像火柴盒子。远方被青山阻断,世界目所能及。油锯的声音让山间的鸟无处躲藏,猴山的上空,时常能看到飞行中的鸟群。每一棵树的倒下,都是一个鸟的家园的毁灭。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将树锯倒、锯断,将圆木抬到指定的地方装车;将那些杂乱的伐木现场清理好,用树枝将光秃秃的山,围成一片一片。 午饭的时间,冯老板手下的工人全部聚在了一处平地上。十八个工人,围着一盆回锅肉,吃得大汗淋漓。做饭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他的父亲也在这里干活。他煮的米饭,硬得像子弹,他切的回锅肉,厚得让人恶心。但是伐木工人们吃得满嘴流油。我不经意间看到那个做饭小孩的手。春天了,他的手仍在开裂,黑黑的手上,血红的口子,像一张张小嘴。我们吃的东西,就是由这双乌鸦爪子一般的小手做出来的。工人们叫他小豆芽,大概是因为他长得比较瘦的缘故。吃完饭后,小豆芽坐到一旁抽烟,我惊异于他抽烟的动作竟是如此娴熟,旁若无人。 会抽烟的人,都领到了一包“春城”牌香烟。我一连抽了三支,还是过不了瘾。那烟的烟丝发黑,抽起来的时候,嗞嗞燃烧,像是抹了火药一般。抽完了烟,我向小豆芽找水喝,他用脑袋朝那条山沟里指了指。那里有一潭清水。我将头伸进塘里,喝了一肚子的水,当我细细察看我喝的水时,看到了水底游弋着一群绣花针般大小的虫子。我转过身来,狂吐不止。几只苍蝇飞赴而至。正在此时,我听到十三叔在叫我开工了。 我分到了一把油锯,斯蒂尔油锯。那是排量100CC伐木专用品,我提它在手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用它来工作。有一个矮胖子在冯老板的授意下,极不耐烦地走过来,一把从我手上将油锯抢了过去。他讲油锯的使用以及保养,并且特别强调安全,“弄不好,你会锯断自己的腿。”他说。 再次提上油锯的时候,我开始发怵。我们一行人朝山上走,有人沉默抽烟,有人响亮吐痰,有人唱着跑调的情歌,但没有人跟我说话。我们一字排开在林中,十三叔握住油锯,严阵以待地站在我身边的树下。油锯声响起,树木颤栗着,叶落缤纷。我慌乱起来,试了好几次才将油锯发动起来,我的手比油锯还抖得厉害。那个刚才教我们使用油锯的家伙(同时也是监工),他站在离我大约一丈远的地方,紧盯着我。我将油锯挨近大树,它开始在我的手里跳舞,它要从我手里挣脱出去。我的身体摇摆起来,像个醉汉。我不光要抓紧它,还要让它干活,这真他妈不容易。 我身边的十三叔,他也在面红耳赤地调教着手中的油锯。它像一只并不听话的野兽,总是让他难堪。那个狗日的监工,在盯我的同时,也在盯十三叔。 身边陆续有树倒下,树林里野兔乱蹿,鸟们扑腾而起。为了安全起见,伐木工人们先砍倒树,然后再统一去将树切断,修剪枝丫。但是,问题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伐木工人在围观我锯那棵树。他们都锯好了,都等着去修剪。汗水像虫子一样从我脸上爬下来,我能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在看着我。就连十三叔,他也以倒数第二的成绩锯断了树,转眼成为了一名围观者。我多么希望他过来帮我,可是没有,他的脸上挂着笑,这种幸灾乐祸的笑容,可以解读为恨铁不成钢似的磨砺。 “用力啊,你是怕它疼么?”那个监工,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这孩子真的不行,还不如小豆芽。”我听到有人这么说,但我不知道是谁。 “你去帮帮他吧,”有人说,“别耽误大家干活。” “当是个锻炼的机会吧,十八岁的人了。”这是十三叔的声音。 屈辱汹涌而至,排山倒海。我咬牙切齿,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了双手,紧握油锯,死死按住它,让它不再有弹跳的可能。油锯在一寸寸啃噬着树木,锯片进入树的心脏以后,树开始朝下方倾斜。撕裂的伤口越来越大,最后,那棵树轰然倒下。但我并不高兴,我觉得它的倒下完全是来自于旁人的诅咒。 随着树的倒下,我也躺在了一旁的草地上。我的手要断了,双掌内像有把火在燃烧。我看了一眼,泛着红,起了泡。工人们在抱怨声中去修剪枝丫,我却睁眼看见了蓝天,一朵云缓缓飘过去,一群鸟飞过去。天空蓝得像大海。后来,天空变得越来越模糊。我流泪了。 “起来,去修剪枝丫。”又是那个监工的声音,“不然,你永远会落后于别人,但别人不会永远等你。” 我爬了起来,转过身去擦泪。我无论转向哪个方向,都有可能被人看到。 “哭个屁,像个娘儿们,”监工说,“煮酒熬糖,七十二行,隔行如隔山。” 我以为锯第二棵树的情况会好一些。哪知我的手疼得已经握不住油锯了,更别说让它去干活。情况比前一次更糟糕。那监工终于忍不住了。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油锯,恶狠狠地锯断了树。“简直是吃屎长大的。”他这样骂,我却在心里感谢他的解围。 油锯被他扔在了一旁,我去捡油锯时,他说:“不用捡了,你干不了这活。小心把自己的双腿锯掉。年纪轻轻,怕是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 我已经捡起了油锯,呆呆地看着监工。“不用干了,你真干不了,”监工的态度缓和了一些,“我也是从小出门,但是没你这么费劲。” 我不知所措地站着,听到身边的油锯声,威猛、雄壮,可是,我的油锯已经在我手里睡着了。我坐在了草地上,将油锯扔在一旁。我点燃香烟,这一次,我连抽了七支烟。我的嘴里先是泛苦,后是干涩,最后麻木了。我像一台吸烟机,机械地抽着,眼神迷离。我想,我要不要再试一次?可我又想,万一再丢一次丑呢?我放弃了。我想,这一生都不是使油锯的命。如果有机会,我要去制造油锯,或者做一个伐木的包工头。 十三叔的心情看上去不错。他连续锯断了三棵树,并且越来越顺畅。油锯声停下的时候,口哨的声音飘了过来,《信天游》。这口哨令我心里发毛,我瞪了他一眼,他却给我一张笑脸。“这玩意儿其实很简单的。”他说完,提着油锯在一棵树前反复观察,然后选择合适的位置锯了下去。 监工吹响了哨子,油锯全熄火了。休息时刻。十三叔第一个从兜里掏了香烟出来,依次递了过去,他和别人说着笑话,相互点火,像亲密的兄弟。我坐在一旁。最后,他说:“抽烟不?”我愤怒得像只斗鸡,瞪了他一眼,从自己兜里掏出了香烟。十三叔看着他旁边的一个工人,两人相视一笑。 “再干一个小时,收工了。”监工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后,招呼大家继续干活。十三叔欢快地提着油锯投入了砍伐中。他走着走着,回过头来,我赶紧将目光从他的背上移开。 我坐在山间的横路上,陡然看见太阳已经将对面的山脉分出一明一暗两个部分。暗影在扩大,黑夜将至。我的周边,油锯的声音此消彼长,像是在进行着一场比赛。我像是一只被遗弃的野狗,默默注视着远方。我该如何面对这接下来的黑夜? 冯老板坐着拉木材的车回木城去了,所以我暂时得以留下来。“既然你使不了油锯,那就去抬木头吧,”那个监工说,“这属于最简单的活,只要有力气,猪都会干。” 工人们大笑起来,包括十三叔在内。火光映着他的脸,他的大胡子让我想到了苏联的某个大人物。冯老板手下有两帮工人,一帮人负责锯断、修剪树木;一帮人负责抬木头去停车场装车。这两帮工人在一起吃饭。不知是谁说了我半天锯不断一棵树的事,立马引来了一阵鄙夷声。这是工人们最快乐的时候,大家围在篝火旁边,喝酒划拳、高声说话。我坐在离他们大约一丈远的地方,听别人嘲笑我。我抬头看夜空,星星是模糊的,像是被人搅碎了的水中灯影。我不想擦眼泪。风刮了过来,灰尘四起,工人们护着酒碗,大声骂娘。 “喂!” 有人高声吼。我懒得回头。这群疯子,今晚看来是要大醉了。 “喂!叫你,锯不断树的小伙子。” 那是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家伙。他废掉的那只眼睛深陷进去,紧闭着,像一只干瘪的核桃。他朝我招了招手,身子晃了几下。他明显地醉了,招手的样子像个绿林好汉。 “过来,”他继续招手,“你一个人坐在那里小心被狼叼走。” 他当然不是出于善意,但也没有太多恶意。猴山上确实有狼,我先前已经看到了狼屎。不光是狼,狐狸、野猪、麂子,这里都有。大树倒下,狼奔豕突,稍微慢一点,就有可能葬身于伐木工人的枪口之下。下午的时候,我看到有人背着一只打死的猴子从山林走过。阳光从树林斜射下来,照在死猴子身上,我心里颤抖了一下。 那个醉汉一直站在篝火旁。他的手上端着一碗酒。他在等我。他的目光像一条线,一直把我牵到了他面前。他的身边,站着几个醉汉,笑嘻嘻地看着我。十三叔也站在他旁边,像个侍卫一样,脸上充满一种莫名的荣光。 “听说你有文化?”他喝了一大口酒,拿一只眼睛看着我。 我突然慌乱了,这并不是个好问题。在这个群体里,承认自己有文化就等于默认了自己不是伐木的料。但这又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火堆的另一边,有四个男子在喝酒。边喝边唱歌。很浓的方言,嗓音像破锣,我不太听得懂。但他们却兴致盎然。还有几个人在赌博,光线不好,借着火光看牌,小心翼翼下注。 “给我们唱个歌吧,”那个独眼说,“他们唱得老子心烦,整天咿哩呀啦的,都是唱的下半身。” “我不会唱。”理所当然地拒绝。妈的,我又不是文工团的。 “他是你的老大,”那个监工背靠在不远处的土埂上,用夹着香烟的手朝独眼指了指,“在猴山,抬木头数他第一。” “唱一个,明天我和你抬同一根杠子,我来承担重头。”独眼盘腿席地而坐,做出了听歌的样子。 “你想听什么?”我低声问。 “给我来一个提神的,”独眼从地上一跃而起,“军人唱的那种。” 我憋半天,唱了一首《团结就是力量》。我其实不太会唱这歌,除了开头和结尾能够吐字分明,中间部分是蒙混过去的。我一开嗓,独眼就兴奋了。他的双手做出指挥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他当然不像指挥家,而是像一个厨师在炒菜。最后,他带头鼓掌。那些醉汉忙不迭地放下酒碗,一阵混乱的掌声很快被风吹走了。 “再唱一个,”那个监工也来劲了,“唱个爱情歌曲,我们他妈好久没闻到女人的气息了。” 我唱了一首《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工人们哈哈大笑。路边多野花,只是此花非彼花。 唱完了歌,屈辱感澎湃而至。我呆立着,不知所措。工人们意犹未尽。但他们的眼神告诉我,他们只是在看一出戏,像是看动物园里的猴子骑车一般。 “来跟我们喝酒。”那个独眼递了一碗酒过来。他的手有些颤抖,酒撒了出来。那满满一碗酒,让我头皮发麻。 “我不会喝酒。”我说着,身子开始往后退。 “喝!”独眼一步跨过来,把酒塞到了我面前,“干不了活,喝不了酒,你还是个男人么?” “我喝了就醉了。” “醉了又不会死。男人不喝酒,枉在世间走。” “我真的喝不了。” “忸忸怩怩,像个女人。酒满敬人。你这是看不起我?” “不是。如果我醉了,明天更干不了活。” 独眼朝围观的工人看了一圈,撇着嘴,一言不发。他目不转睛地瞪着我,沉默中蕴含着各种可能。也许他会突然出手。我暗自做着防范。我们僵持着,目光时而交织。围观者们从来不嫌事大,全都乐呵呵地看着我们。 “酒嘛水嘛,喝嘛醉嘛,又不是农药。”有人开始起哄。 他们有太多哄人、逼人喝酒的言辞,我有点后悔刚才断然拒绝,让自己下不了台。这时候,十三叔朝我走了过来。他从独眼的手上将酒碗接了过来。“喝掉,毒药也喝,人家是尊敬你,别给脸不要脸。”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警告。 独眼坐到了离我大约一丈远的地方,用眼神向我施压。那一碗白酒,端在手里很沉,喝下去,会像一个炸弹。我闭着眼睛,深呼吸,唇接触到酒碗,我关掉自己的味觉系统,张开嘴,把自己当成下水道。我只需要完成一个动作——倒。 那碗酒倒了下去,我的身体像中弹一样地摇晃了几下。我感觉有无数的小鬼在踢我的胃,我强撑着没有吐出来。酒鬼们兴高采烈,但很快他们又索然无味了。山上的生活太枯燥,他们随时都需要兴奋点。 我斜靠着土埂,感觉世界在旋转。呕吐物从胃里喷射而出,我用双手支撑着自己,吐空了胃里的所有东西。有几个工人已经在酒醉状态下睡了过去,其余的人,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野狗,时而奄奄一息,时而排山倒海狂吐。 篝火不远处是用木头和树叶搭成的工棚。月亮从后山落下去,猴山一片黑暗。工人们踉踉跄跄回了棚里,只剩下我独坐篝火边。火要一直燃到天亮,用以防止野兽入侵。天上残星点点,风吹来,世界只剩下松涛声。但松涛声过去,我听到了对面山上传来狼叫声。它一定张开大嘴,像要撕下自己的半个脑袋一般。我的身子抖了一下,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双脚无力。不只有一只狼在叫。它的叫声,唤醒了更多同伴,最近的一只,离我不会超过一公里。 我爬进工棚,睡到了鼾声如雷的十三叔身边。狼的叫声还是没有停止。有一个工人在呕吐,骂娘。有人爬起来撒尿,顺便丢了几根木柴在火堆里,“山猫狸又叫了。”他说。没有人回应他。风依然刮着,这春风热烘烘地窜进棚里,像舌头舔过我的身体。下半夜下了一场雨。我梦见了我的女朋友。 太阳将光明还给大地,猴山的早晨云蒸霞蔚。晨雾缥缈中,电锯的声音再次响起。独眼走在我前面,他大步爬坡,我跟在他后面气喘吁吁。酒精还在我体内,我浑身乏力,冒虚汗。我能够感觉得出来,我们这个组里的人,都是些只会出蛮力的莽汉。木讷、冷漠、寡言的一群人,快速走着,我离他们越来越远。独眼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放慢了脚步。“你为什么要出来打工?”他说,“你根本不是打工的料。”他叼一支烟在嘴里,点燃火,等我走近后,示意我走在他前面。 木头被堆在一个公路没法抵达的山坳里,四周长满了野花,像是为这些已经倒下的树木献上的花圈。当我面对那堆桶口粗的木材,那心情也如奔丧,又如一只蚂蚁面对泰山般地弱小。工人们用绳子套好了木头,八个人抬一根木。我和独眼共一根杠子。他给我留了足够长的一端,这是一个简单的杠杆原理。我弯下腰去,将杠子放在肩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腰部,屏住呼吸。有人喊:一……二……三!我突然感觉肩上千斤重担,那不可承受的重量,完全是毁灭性的。我趴在了地上。另外七个人几乎同时直起了身子,目光像七束利箭射向我。 我爬起来,继续将杠子放在肩上。“我再试试,”我低声说,“这一次一定行的。” “试你妈个鬼,”独眼咆哮起来,“你身上没长骨头么,怎么连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又羞又恨。我从来没有想到,逃离我上学的县城,等同于开始了屈辱的生活。我连抬木头的活都干不了!我绝望得想挖个坑给自己埋了。我躺在斜坡上,听着伐木工人们抬着木料喊着口号渐渐走远。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懒得睁开眼睛。但是,那脚步声,走到我身边就消失了。我能感觉到那人正看着我,但我仍然闭着眼睛。 “哎,”他说,“你怎么躺在这里?” 小卷毛。我自从上山后就没有再见他了。他穿着一件花衬衫,白色牛仔裤。一个有很多衣服的人,是令人羡慕的。他的卷毛,自然,干净,闪闪发亮。他掏了香烟出来,自己先点燃一根,又递了一支过来。我坐了起来,吸着烟,不说话。 “我来找你玩,”他说,“我看你像个刚毕业的学生。” “没有毕业。” “怎么不读了?” “打架,”我几乎在用一种自豪的语气说话,“我把学校的篮球队队长捅了一刀。” “真的?”他惊叫起来,“我也是,我把我们街上的混混揍了个半死,听说他正带着兄弟四处找我,所以,我来我爸这里躲一阵子。” 小卷毛告诉我,他的父亲,在猴山上承包了一片木材的砍伐。这让我肃然起敬。对他来说,这里只是一个新奇的景点,一个临时避难所。 “改天我们去打猴子,”他说,“我想打一只小猴子养着,让它坐在肩上,扛着它走在大街上。” 我点了点头。但我知道,猴山不是久留之地。使不了油锯,抬不动木料,我在这里,就是一个废人。没有一个做包工头的爹,没有一身的力气,这个世界,对我关上了门。 我问他找我何事?他便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然后学着我刚才的样子,躺在坡上,一会儿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一会儿侧身躺着,手拄下巴,像个“1”字。 “我找你耍,”他说,“我觉得你是个好耍的人。” 我们仅仅是在来的车上见过一面。我对他的话并没有感恩戴德。不过,在我最无聊的时候,有人陪我说说话,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这个山上,猴子多、狼多,你猜还有什么多?”他一脸卖弄地看着我。我摇了摇头,然后,他自己揭开了谜底,“土匪多。” “土匪难道比伐木工人多?”我无法相信他的话。 “一百个工人,也敌不过一个土匪,”他老练地说,“一盘散沙,知道么?土匪来了,工人们只会跑,跑不掉的工人,就被他们欺负。” 他所说的“土匪”,其实是指居住的猴山后面的少数民族。我突然想起来了,头一天看到的背着猴子的那几个人,应该就是。这些居住在深山里的人,突然有一天被油锯的声音惊醒,发现他们世代赖以生存的猴山上来了不速之客。他们上山打猎,发现飞禽走兽一天天在减少,全被斯蒂尔油锯的声音吓跑了。这还不算,树木一片片倒下,猴山被剃成了光头,这让他们隐约感觉到未来的日子,会和飞禽走兽们一样。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猴山属于谁。但是有一天,他们知道了,猴山不属于自己。 “那些人经常会来搞破坏,”他捋了捋自己的卷毛,“有几堆木料被浇上汽油点燃了,工人们不干活,扑了整整一天的火。” “还有一个工人,伐木的时候去撒尿,你猜怎么着了?” “被狼叼走了?” “被人用猎枪崩了头。”小卷毛见我目瞪口呆,更来劲了。 “这事发生以后,我爸的工人走了一大半,”他说,“很多人连工钱都不要了,命比钱重要。” 但我怀疑这事的真实性。从来没人提起过。“警察不管?” 小卷毛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一旁去撒尿。他站在我的上方撒尿,我有些担心他的尿液会流到我的身下来。“管不了,”他大声说,“那些人住的地方,全是狗,一家人喂好几条狗,一条狗叫,一村的狗都来帮忙。那些吃屎长大的狗。” “你真的把人捅伤了?”他又回到我身边来躺下,“你跟我说说具体细节嘛。” 我们当时正处于暴力崇拜的年龄,我们相信,武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我们觉得所谓的“听话”就是懦弱,必将受到欺负,所以我们最崇拜的人,是街上那些骑着摩托、戴着墨镜、后座上有一个妙龄女郎搂着腰的混混们。他们从街上经过,摩托车的声音响彻几条街,他们像一阵龙卷风。县城流行着一种戾气,像传染病一样。比如学生,如果你没有参与过一两场斗殴,那是混得比较差的,没有女朋友,也没有哥们。如果成绩又不好,那真的没有人正眼瞧你。 我开始描述捅人事件,绘声绘色,像讲评书。我临时虚构了一些细节,比如将偷偷下手说成是以一敌五并且打败了他。一个喜欢武侠小说的人,编造一个打斗场景毫不费力。 “我飞起一脚,踹到了他的胸口。他的朋友们朝我围过来,我一拳打中一个家伙的眼睛,一脚踢向另一个家伙的下身,三个人倒在地上,另外两个人转身跑了。 “我要他认输,他不干。他悄悄抽了刀出来,朝我刺来,我扼住他的手腕,夺过刀,给了他一刀。我的女朋友在一旁看着,浑身发抖。她从后面追来,认错,说她爱我,是那个家伙逼她的,我没有理睬。” 我其实挺适合去讲评书的。小卷毛已经完全进入了我的讲述,一支香烟在他手里燃完了。他又递了一支香烟过来,将空了的烟盒扔到了一旁。 “你看这玩意儿怎么样?”他的手里多了一把刀。弹簧刀,刀锋的另一面是锯齿。刀确实很锋利,我觉得它能够杀死一只羊。 “我用它杀过三个人,”他说,“打架的时候,只要我打开它,就一定要让它见血。刀也是有生命的,它吃的是血。” 他的语气冰冷,我知道这是武侠剧熏陶的结果。他把刀在手里转动着,像一把飞轮。他的手突然停下,“嗖”,一道光飞出去,刀已经钉在了不远处的树上。 “《小李飞刀》,看过么?” 我点了点头。这确实挺有表演性的。相比之下,我并没有拿得出手的项目。我是一个比较懒惰的人,哪怕是在草坪上来一个“鲤鱼打挺”,也是需要长久练的。我只适合去幻想,除此之外,都是弱项。这一点我自己知道,并为此苦恼。我在手腕上用针尖蘸墨刺下“奋斗”二字,但还没等疼痛消失,我又开始虚度光阴了。这简直是浪费墨水。 小卷毛的手腕上文着一只虾,但他非说那是一只蝎子。我没有争辩,悄悄把自己手上刺的字藏了起来。 他说他们有一个帮,我开玩笑问是不是虾子帮?“小刀会。”他又掏出了刀,仿佛是在证明自己的所言非虚。总之,那个上午,我们像两个知己,话题一步步扩散,从学校生活聊到了外面的世界,从女人聊到了足球,从琼瑶聊到了古龙……但是,这些都不是重点。 “我在这个地方很无聊,”他说,“但我必须得把一件事情做完,我来这里,可不是旅游观光的。” “我干不了这些该死的活,”我说,“不会用油锯,抬不动木头。” “那是大老粗干的活,我们是有文化的人,我们得动脑子。”他伸手去兜里找烟,没找到。我拿了自己的烟出来,发给他,他犹豫了一下,点燃了香烟。 “猴山上的老板们有一个计划,想跟山后面的那些人对抗,得一些有胆量的人来,组成猴山护卫队,直到把树砍光,”小卷毛说,“这事可比伐木赚钱,每天一百块钱,并且这里的人都会对你刮目相看。” 我正等着他继续讲下去,可他突然闭嘴了。 不远处的山间,走来三个人。他们身上背着猎枪,个子高大、结实。走在前面的两个人,抬着一头野猪。后面的那个人手里,拎着两只兔子。他们皮肤黝黑,高鼻梁,穿着朴素,但透出一股凶悍劲儿。他们从我们面前走过去,目光交汇时恶狠狠的。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心情不错,我估计他们会揍我们。 “这些人,他们祖祖辈辈都靠猴山生活,伐木,就是断了他们的生存之路,”小卷毛放低了声音,像是在密谋,“我的几个朋友,他们今晚就会到来,老板们凑了钱给他们。” 小卷毛说的此类事情,我比伐木要擅长一百倍。“保卫猴山”,“猴山阻击战”,我想到这些充满战斗性的词,热血沸腾。 “有没有胆量加入?”小卷毛问,“在猴山,干这事可比伐木的意义重大。” “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什么是怕。” 小卷毛笑了起来,我们已经把身上的烟全部抽光了。太阳当顶,伐木工人们要开始吃饭了。仿佛之前的谈话像是一场梦,梦里锦衣玉食,醒来依然是饥寒交迫。 “你能请我吃饭吗?”我说,“我干不了活,已经不好意思回去吃饭了。” 小卷毛说别说一顿饭,就是十天,我也可以跟着他混。我回到冯老板那里去拿了我的牛仔包,里面只有几件旧衣服和一本《笑傲江湖》。我远远地看到了十三叔。他和一个伐木工人已经混得很熟了,勾肩搭背,像亲兄弟一般。他看到我,笑吟吟的脸立马僵持了。“你没去干活?”他问我。我说我干不了,根本抬不动木头。他站在原地,欲哭无泪的样子。我没有理他,进棚里去提着包走了出来。 “我不干了。”我昂着头走了。 “你要去哪里?”十三叔追了过来,我没有说话,没有回头。 小卷毛还在原地等我。他爸承包的那片林并不远,大概需要走二十分钟。他爸是个大黑汉,他毫无必要地戴着一顶太阳帽。我们见到他时,他正在一棵树下乘凉,手边放着一杯茶水。他的大肚子,备受折磨地挤压着。 “爸,这是我朋友。”小卷毛说。 “哦。” 我朝他点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这人世间,最难面对的不是高山大海,而是人的脸。但我已经管不了这么多,我必须先把肚子填饱再做其他打算。 “放心吃,这是专门给我们开的小灶。等我城里的朋友们到了,我们去买只麂子来吃。”小卷毛说。 此后的很多年,我一直对回锅肉心怀感恩。那是我吃得最舒心的一次。人间也许本没有美味,而只有食客和食物的巧妙相遇。小卷毛也许是没有胃口,他大多数时间在看着我吃。“多吃点,”他说,“我们是兄弟,不用客气。”我真想大哭一场。 下午的时候,小卷毛的朋友们到了。那三个年龄比我稍大的家伙,一看就是街头混混。黄头发、耳环、文身,满嘴脏话。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光头,穿着一件黑背心,瘦得皮包骨头。如果他是我,他同样无法胜任伐木的活。他叫大龙,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上文了一条龙。小卷毛跟他说话时,总喜欢在最后加一句“日你姐姐的”。 “我一个人提刀去追他们三个人,日你姐姐的。”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姐,但是,我觉得他不像是能够跟住在山后面那些人对抗的人。不光是大龙不像,我们那几个人都不像,如果光从身板上来说。 有个家伙一直沉默着,不停地抽烟,黄头发中间夹杂着白毛。在当时,人们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混混,要绕道而行;但是在现在,这样的造型大概是个理发店的学徒工。小卷毛说,牙哥很讲义气,某次斗殴后被抓走,打到小便失禁,也没有把兄弟们供出来。 牙哥抬起头来,瞪了小卷毛一眼,小卷毛便闭嘴了。小便失禁,这事并没那么光彩。牙哥长得很丑,奇相,你能感觉到上帝在造他时的那种敷衍。而那个长得帅的家伙,叫蟋蟀,白脸,白衣,梳着一个郭富城式的中分头。如果蟋蟀跟山后面那些人对抗,我估计别人能一只手就把他提起来,就像我们抓起一只鸡一样。 但不管怎样说,他们都是做好了战斗准备的。凶器一件件亮了出来,西瓜刀、匕首、小火药枪、双节棍……蟋蟀甚至还带了止血纱布,他的妈妈是个医生。 小卷毛的爸爸让人来叫他,他出去后回来脸色便不大好看。“我爸不让我参加,”他说,“我只能暗中协助你们,但是,答应给你们的钱,一定兑现,每天一百元。” 孬种。 牙哥默默地瞪了小卷毛一眼。大家都不再说话了,战斗最忌讳临时有人叛变。 “我爸太他妈烦了,”小卷毛幽幽地说,“以前在城里,我哪次怕过?这一次,实在是我爸盯得紧。” “把我们当枪使?我们才没那么傻呢,”蟋蟀说,“若不是为了兄弟情义,我们会为这点钱去拼命?” 大家一起点头,小卷毛急得跺脚。他给大家发烟,没人领他的情。 “好吧,那就当你们来猴山上玩一趟了,”他失望地说,“我不是怕,而是我爸管得太紧,但你们,在城里混得人五人六的,来到这里,居然害怕这些一辈子生活在山里的土包子。吃完饭后我找车送你们回去吧,我不勉强你们。” “即使你们不去,我也一个人去。”我突然抢到了这个说话的机会,我拍着胸脯,“打架,不是光凭身板,还需要智慧。我们人少,但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就是千军万马。” 我必须要这样。 小卷毛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他的朋友们,开始对我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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