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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阿道夫雷·布拉德伯里短篇自选集(第2卷) 《亲爱的阿道夫》 激情杀人之后,凶手洁癖发作,他还要在现场停留多久?扮演希特勒的演员入戏太深,纽伦堡的闹剧该如何收场?时间旅人的预言成真,一百年之后,他能否与年轻的自己相遇? 幻想文学大师雷•布拉德伯里回顾自己六十年创作生涯,亲自挑选出100个最喜爱的短篇故事汇集成册。这些曾发表在《纽约客》《花花公子》《时尚》等知名杂志上的短篇小说,以奇诡的想象力和惊人的叙事技巧,勾画出一个个异彩纷呈的幻想世界。
美国流行文化的缔造者之一 幻想文坛永远的“邻家大爷” SFWA大师奖/世界奇幻奖/布莱姆·斯托克奖三大终身成就奖得主 横跨科幻、奇幻、恐怖小说三界的类型文学大师 他是SFWA大师奖、世界奇幻终身成就奖、布莱姆·斯托克终身成就奖得主,一位在科幻、奇幻、恐怖小说三界都获得终身荣誉的类型文学大师。 他曾收获“地摊杂志诗人”的称号,却以科幻小说家的身份登堂入室,摘得美国国家艺术勋章、普利策特别褒扬奖、法兰西文学艺术司令勋章。 他的代表作《华氏451》唤醒了人们对审查制度的深刻反思,《火星编年史》激励了无数宇航员向太空进军,但你可知他还有数百篇小说散落在旧杂志的犄角旮旯里,等着被人记起。 他著作等身,中文译本却寥寥无几。此番我们引入了他的短篇自选集,雷•布拉德伯里回顾自己六十年创作生涯,亲自挑选出100个最喜爱的短篇故事汇集成册。这些曾发表在《纽约客》《花花公子》《时尚》等知名杂志上的短篇小说,以奇诡的想象力和惊人的叙事技巧,勾画出一个个异彩纷呈的幻想世界。《暗夜独行客 雷·布拉德伯里短篇自选集卷1》点击进入
(美) 雷·布拉德伯里(1920-2012) RayBradbury 科幻大师雷·布拉德伯里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美国作家之一。他1920年出生于美国伊利诺伊州,1943年开始专职从事写作,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华氏451》、短篇小说集《火星编年史》等。除了小说,他还著有大量诗歌、戏剧和电视电影剧本。 布拉德伯里的作品涵盖了科幻、奇幻、恐怖等各种类型,因对类型文学的杰出贡献,他先后赢得了世界奇幻终身成就奖、甘道夫大师奖、布莱姆·斯托克终身成就奖、SFWA大师奖等殿堂级荣誉。 布拉德伯里的作品文笔优美,富有诗意与哲思,在主流文学界引起了巨大反响,他也因此被视为“将现代科幻领入主流文学领域的最重要人物”。2004年,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为布拉德伯里颁发了美国国家艺术勋章。2007年他又以小说家的身份获得了普利策特别褒扬奖和法兰西艺术及文学司令勋章。 2012年6月5日,雷·布拉德伯里以91岁高龄病逝于洛杉矶。时任美国总统巴拉克·奥巴马在悼词中称赞“他的叙事才华重塑了我们的文化,拓展了我们的世界”。 整个小镇已安眠 疑心之季 旅程时光 亲爱的阿道夫 报丧女妖 巴 哥 夏天奔跑的声音 火 箭 一叶绿草 汤因比暖房器 末日临头 碗底的水果 芬尼根 笑面人 1999 年 2 月 :耶拉 2001 年6月 :月光依旧灿烂 弥赛亚 水手,自海上归来 后会无期 瞧这一团糟 夏伊洛之战的鼓手 方枘圆凿 飞行机 观察者 六月夜半 自 序 真不敢相信,我在这短短数十载中竟然写下了如此之多的故事。可另一方面,我也时常好奇其他作家是如何利用自己的时间的。 对我而言,写作就如同呼吸一样自然,无须做任何计划或安排,完全是靠本能的驱使。收录在这部短篇集中的所有故事,其灵感都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爆发出来的,我必须立即坐在打字机跟前趁着热乎劲儿把它们一股脑儿地转化成文字。 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报丧女妖》。当时我在爱尔兰为约翰·休斯顿导演的电影《白鲸记》撰写剧本,我们经常在深夜围坐在壁炉前,品尝爱尔兰威士忌。我其实并不很爱喝酒,但他对那酒很喜欢,所以我也跟着喝点儿。有时休斯顿会在把酒言欢时突然停下来,闭上双眼,听寒风在屋外呼啸。然后他会一下子睁开眼睛,用手指着我大喊,说爱尔兰的天空上盘旋着好多报丧女妖,也许我应该出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并招呼她们进来。 他总是这样吓唬我,那一幕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等我回到美国家中时,最终根据他那怪异行为留给我的灵感写下了这篇小说。 写《汤因比暖房器》则是由于当时我们经常在报纸标题或电视报道中感受到绝望的轰炸,全社会都弥漫着末日将至的气氛。这种情绪不断发酵,可人们却没回过头去想一想它究竟从何而来,又究竟对我们造成了哪些改变。 后来有一天,我终于再也抑制不住这种感觉,决定要做些什么,于是我创造了一个角色来说出我心中的想法。 《劳莱与哈代爱情故事》则是源于我对这对完美喜剧组合一生不变的热爱。 很多年前抵达爱尔兰时,我打开一份《爱尔兰时报》,发现里面有这样一则小小的广告:
今日 仅此一次! 为爱尔兰的孤儿们义演 劳莱与哈代亲自献艺!
我一路狂奔到剧院,幸运地买到了最后一张票,还是前排正当中!大幕卷起,那两位可爱的人儿在台上表演着他们最伟大剧目中最经典的场景。我坐在台下,被惊异和快乐深深地冲击,泪水滑过脸颊。 回到家后,那些情景仍然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想起有一回一个朋友带我去了一段阶梯旁,就是劳莱和哈代扛着钢琴爬上去的那段,结果他们却是被钢琴赶了下来。于是我让故事继续。 《暗夜独行客》是《华氏451》的先兆。我在五十五年前曾经和一位朋友共进晚餐,饭后我们决定沿着洛杉矶的威尔夏大道走一走。可是没过几分钟,我们就被一辆警车拦了下来。警官问我们在做什么。我回答他:“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的前面。”我显然回答错了。警官怀疑地看着我,因为当时人行道上空无一人——整个洛杉矶都没人会在这条道上散步。 我回到家,为此事恼火不已,想不通为什么连散步这么简单而自然的行为都会被制止。于是,我写下了一篇发生在未来的故事,某位行人因为散步而遭到拘捕,并被处决。 几个月后,我又让那位独行客在晚上散步,并安排他在拐角处遇见了一位名叫克拉丽斯·麦克莱伦的女孩。九天后,中篇小说《消防员》诞生了,它后来被扩展成了《华氏451》。 《垃圾工》的灵感来源于1952年初洛杉矶报纸上的一则新闻,当时市长宣布,如果有原子弹击中洛杉矶,那么死难者的尸体将由垃圾清扫工负责处理。他的这番言辞令我怒不可遏,于是我坐下,抒发出胸中怒火,写成了这个故事。 《军令如山》也源自现实。许多年前,我有时会在下午跟朋友一起到国宾酒店的泳池里游泳。那位泳池看管者严厉得几乎不近人情,总会让他年幼的儿子站在泳池边,向他灌输关于人生各式各样的死板规矩。我一天天看着那无止无休的说教,忍不住幻想在未来的某一天,他那乖巧的儿子会突然奋起反抗。我坐在桌前,脑海里酝酿着这似乎注定要出现的一幕,写下了这个故事。 《拉斐特,永别了》基于一个真实而悲惨的故事,那是我家隔壁的一位老电影摄影师讲给我听的。他偶尔会到我家来做客,喝上一杯红酒。他告诉我,在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前的最后几个月里,他曾是拉斐特飞行队的成员。回想起自己曾经击落德国双翼飞机时他不禁潸然泪下,那些年轻帅气的士兵死前的面容多年以后仍然在他心头徘徊不去。我无力帮他做任何事,唯有用手里的笔让他获得些许慰藉。 《夏天奔跑的声音》的诞生也实属偶然。我当时正坐在大巴上穿过西木村,一个小男孩突然跳上车,把钱塞进投币箱里,从车厢前头跑到我对面的座位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我无比羡慕地看着他,心想,天哪,要是我有他这身活力就能每天都写一个短篇故事,每晚写三首诗,每月完工一部小说。我低头看向他的脚,发现那活力是有原因的,他穿了一双显眼的新网球鞋。我突然记起在自己成长中的那些特殊的日子。每年刚一入夏,父亲就会带我到鞋店,给我买一双崭新的网球鞋,让我焕发出全世界的能量。我当时在车里就恨不得能马上到家,坐下来写个关于小男孩盼望一双新网球鞋,好在夏日里纵情奔跑的故事。 写《上周一的大碰撞》是因为我当时在都柏林随手买了一份《爱尔兰时报》。报上登着一条可怕的新闻——1953年全年,爱尔兰总共有375名骑车人在事故中丧生。我想,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我们在美国很少会读到这样的新闻,通常是人们在汽车类交通事故中遇难。接着读下去,我发现了原因所在。在爱尔兰境内有一万多辆自行车,人们总是会以每小时四十至五十英里的速度骑行,然后迎面相撞,所以当头部受到撞击时,必然会遭受严重的颅骨损伤。我想世界上没人知道这一点!也许我应该写个故事出来。于是就那样做了。 《夏伊洛之战的鼓手》的灵感来源于《洛杉矶时报》上刊登的某个小演员的讣告,那个演员名叫奥林·豪兰,我看过他出演的很多部电影。讣告中提及他的父亲是夏洛伊之战的鼓手。那些言辞伤感而充满魔力,引我回想起往日岁月,使我立即决定用打字机把心中的感悟写下来,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写出了这篇故事。 《亲爱的阿道夫》的缘起则更加简单。我在某天下午路过环球影城,遇见一位身穿纳粹制服,脸上还黏着希特勒胡须的群众演员。我不由得设想当他在影城附近或大街上走来走去时会发生什么事,人们看到跟希特勒相貌如此相仿的人会作何反应。当晚那篇故事写成了。 从来都不是我支配我的故事,而是那些故事支配着我的双手。每当新的灵感出现时,它们都会命令我赋予它们声音、形态与生命力。正如我在这些年中对其他作家建议的那样:大胆从悬崖上跳下去,在下落的过程中再想法给自己插上翅膀。 在过去六十多年的岁月里,我跳过无数次悬崖,在打字机前头苦思冥想如何给故事加上结尾,好让结局不至于太过突兀。而在刚刚过去的那几年里,我回顾了自己少年时站在街角卖报纸,每天写作的日子,意识到自己当年竟然那么努力。我为什么会那么做呢,为什么会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从悬崖上跳下去? 答案还是那句陈词滥调:出于热爱。 当时的自己不顾一切往前冲,全心全意地热爱那些书籍、作者和图书馆,专注于练就自己,而根本没留意到我只是个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天赋欠缺的少年。也许,在脑海中的某个角落里,我是知道的。可我仍然坚持不懈地去写,去创造,那动力就像血液在我体内奔涌,至今未怠。 我总是幻想着有一天,当我走进图书馆在书架上翻找图书时,能看到印着自己名字的书跟莱曼·弗兰克·鲍姆或埃德加·赖斯·巴勒斯的作品摆放在一起,上层书架上还有其他名家的著作,比如说埃德加·爱伦·坡、赫伯特·乔治·威尔斯还有儒勒·凡尔纳。我深深地热爱着他们以及他们笔下的世界,而其他作家像是萨默塞特·毛姆和约翰·斯坦贝克则使我热情满满,在这些贵客的陪伴下,我早已忘记自己是《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驼背的钟楼怪人。 然而随着时间一年又一年流逝,我褪去青涩,终于成了一位短篇小说作家,成了散文家、诗人和剧作家。我花了几十年的时间不断褪去旧的自我,是热爱在一路上召唤我前行。 在这本短篇集中,你将读到在我漫长写作生涯里颇具代表性的故事。我深深感念往昔岁月以及激励我不断前进的那份热爱。当我看着这本书的目录时,眼里充满泪水,这些亲爱的朋友们啊——这些活在我想象中的恶魔与天使。 他们都在书里了。这是一本精彩的合集,希望你们也能喜欢它。
雷·布拉德伯里 2002年12月
碗底的水果
威廉·艾克顿站起身来。壁炉架上的时钟嘀嗒,敲响了午夜十二点。 他看看自己的手指,看看周围偌大的房间,又看看地上躺着的男人。他,威廉·艾克顿,曾用他的手指敲击键盘、做爱、煎制火腿和鸡蛋当早点,现在,他就用这十根指尖带涡纹的手指完成了一桩谋杀。 他从没觉得自己可以是雕塑家,但是此刻,当他透过指间看到躺在抛光硬木地板上的躯体时,他意识到自己在对这块黏土般的人肉进行了一番雕塑般的揉捏、重塑、扭曲之后,这个名叫唐纳德·赫胥黎的人已经动弹不得,他的容貌——他身上最具区别性的部位——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他的手指一旋,就拂去了赫胥黎眼神里的挣扎,冰冷的眼眶中只剩下一片失明般的黯淡浑浊。他的双唇总是性感的粉红色,现在张开着,露出马一般的牙齿——黄色的门牙、满是烟碱的犬齿和填了黄金的臼齿。他的鼻子也曾和双唇一样粉红,但此时上面布满斑点,显得苍白失色,耳朵也是。赫胥黎的手摊开放在地板上,这是它们生平第一次摆出这种乞求而非命令的姿势。 是啊,这看起来颇具艺术感。整体上来说,这一变化对赫胥黎有好处,死亡让他看起来更好打交道些。要是现在你跟他讲话,他可就不得不听了。 威廉·艾克顿看着自己的手指。 事情已经做了,也变不回去了。有人听到了吗?他注意听外面的动静:深夜,街道上的车马喧嚣一如既往。没有重重捶门的声音,没有肩膀顶门企图破门而入的声音,也没有人叫门。谋杀,或者说是对人肉黏土从尚有余温到完全冰冷的雕塑,已经完成,而且无人知晓。 接下来怎么办?时钟嘀嗒,午夜将近。每一下脉搏都歇斯底里地在他体内炸开,催他冲向门边。快跑,逃跑,跑起来,永远不再回来,跳上一辆火车,拦一辆的士,上车,离开,跑,走,漫步,但要先把这里所有的痕迹都毁掉! 他的双手在眼前盘旋、漂浮、翻转。 他于沉思中缓慢扭动双手。它们轻盈如羽。为什么他要这样盯着双手?他质问自己。难道在成功地掐死了一个人之后,他的指尖还有什么极端有趣的地方,值得他这样停下来一个涡纹一个涡纹地审视? 这只是普通的手。不粗不细,不长不短,不算多毛也不光溜,未经护理却也不脏,不柔软但也没长茧,没有褶皱亦不细嫩。它们压根不是罪恶的手——然而也并不无辜。他看着它们,好像在看两个奇迹。 他在意的不是手掌,也不是手指。一项暴行之后,麻木到对时间失去知觉,现在,他在意的只有指尖。 壁炉架上的时钟嘀嗒。 他在赫胥黎身旁跪下,从死人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然后有条不紊地擦拭他的喉咙。他卖力地用手帕对尸体的喉部又擦又揉,接着是脸和后颈。然后他站起来。 他看看赫胥黎的喉咙,又看看抛光的地板。他慢慢俯下身,用手帕在地板上点了几下,开始黑着脸擦地板。先是靠近尸体头部的地方,接着是靠近双臂的地方。他环绕尸体擦了一整圈,然后擦拭以尸体为中心一码以内的地方,接着是两码、三码,然后—— 他停下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环顾整栋房子,看着镶了镜子的前厅、雕花的门和上好的家具,他好像听到了一小时前赫胥黎和自己的谈话,一字一句在耳畔重播。 一根手指按在赫胥黎家的门铃上。门开了。 “噢!”赫胥黎很惊讶,“是你啊,艾克顿。” “我老婆在哪儿,赫胥黎?” “你真觉得我会告诉你?别站在外面,你这蠢蛋。想谈正事就进来。进门,到那儿去,去书房。” 艾克顿碰到了书房的门。 “来点喝的?” “来一杯。难以相信莉莉走了,她——” “橱柜那边有一瓶勃艮第葡萄酒,艾克顿,你可以把它拿过来吗?” 对,把酒瓶拿过来,握着它,触摸它。他确实都做了。 “我这些书都是初版,有点意思,艾克顿,你摸摸这个装帧,这手感。” “我不是来看书皮的,我——” 他摸了那些书,还有书桌,他还碰了勃艮第酒瓶和勃艮第酒杯。 现在,他蹲在赫胥黎冰冷的尸体旁,手指拈着手帕,一动不动。他专注地盯着房子,盯着墙,又盯着周围的家具看,然后被自己所看到、所意识到的一切吓得目瞪口呆。他闭上眼,低下头,双手把手帕揉成一团,咬紧双唇,屏住呼吸。 指纹到处都是,到处都是! “能拿一下勃艮第酒吗,艾克顿,嗯?勃艮第酒杯,嗯?用手指,嗯?我累坏了,你能理解吗?” 一双手套。 在做下一件事之前,在擦另一块区域之前,他必须要有一双手套,否则他很可能不自觉地在擦拭过程中又再留下自己的身份印记。 他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从房子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走向前厅的雨伞架、衣帽架。赫胥黎的外套。他翻出外套口袋。 没有手套。 他又把手插回口袋里,走上楼,动作迅速又有节制。不能再让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疯狂事。他一开始就犯了没戴手套的错,但此前他并没打算杀人。虽然他的潜意识预感到了这桩血腥的犯罪,但并没有给他任何提示,告知他在黎明来临之前可能需要一双手套。所以,他现在要为自己的疏忽汗流浃背。房子里的某个地方肯定有手套。现在必须抓紧时间,因为即便是这个时候也可能随时有人来拜访赫胥黎。他的富朋友时常不打招呼就来他家喝酒,大喊大笑,随意进出。艾克顿只能待到早上六点,六点后必须离开,到时候那些朋友会来接赫胥黎,送他到机场搭飞机去墨西哥城?? 艾克顿在楼上忙碌。他用手帕垫着手,打开一个又一个抽屉。他翻乱了六个房间里的七八十个抽屉——每个抽屉都被拉了出来,像一张张嘴吐着舌头——然后又冲向其他抽屉。他觉得自己浑身赤裸,找不到手套就什么也干不了。要是没有手套,他可能会拿着手帕巡视这栋房子的每个角落,擦遍每一处可能留有指纹的地方,最终却因不小心碰到了哪堵墙,将自己的命运封印在一个只有用显微镜才能观察到的涡纹标记里!这就相当于给自己的谋杀罪盖了核定章,事情就是这样!这章就像古时候的石蜡印章——他们在莎草纸上窸窣书写,墨水晕开,掸掉干燥用的沙子,将图章戒指按压在文末热乎乎的猩红油脂上。所以请注意,如果他在现场留下一个指纹,只要一个,效果就会是那样的!他即便认可这场谋杀,也不能在犯罪现场烙上这样的印记。 还有更多抽屉!要静心,要好奇,要仔细,他告诉自己。 在第八十五个抽屉的底部,他终于找到了手套。 “噢,我的主,我的主!”他瘫倒在抽屉旁,长吁一口气。他戴上手套,得意地活动手指,然后扣上纽扣。手套质地柔软,颜色灰黑,厚厚的,似乎牢不可破。他现在可以动手做各种把戏而不留下一丝痕迹了。他对着卧室里的镜子,以大拇指抵鼻子做了个鬼脸,牙齿吸得嘶嘶响。
“不!”赫胥黎当时这样喊叫道。 这是个多么邪恶的预谋。 赫胥黎摔倒在地板上,他是故意的!噢,这是个怎样聪明绝顶的人!他故意倒在硬木地板上,艾克顿随后也摔到地上。他们在地上翻滚,扭打,手指在地板上狂抓,印下无数指纹。赫胥黎滑开了几英尺,艾克顿从后面向他爬去,双手扒到他的后颈,掐住他的脖子,直到最后像挤牙膏一样把他的生命挤出了身体。 戴上手套,威廉·艾克顿回到房间,跪在地板上,开始费力地擦拭每一寸鲁莽留下的印记。一寸又一寸,一寸又一寸,他擦呀擦,擦到几乎可以在地板上看到神情专注、热汗涔涔的自己。然后他走到一张桌子旁边,开始擦拭桌腿,再往上擦到桌沿、桌角,最后擦到桌面。桌上是一碗石蜡水果,他把碗的银边擦得雪亮,还把露出碗口的水果也一个个取出来擦拭干净,只留下碗底的。 “我确信我没碰过碗底的水果。”他说。 擦净桌子后,他把目标转移到了桌子上方的画框。 “我确信我没碰那个。”他说。 他站在那里,盯着画框。 他瞥了一眼房间里所有的门。今晚他碰过哪些门?他不记得了。那么,就把它们都擦了吧。从球形门锁开始,把它们擦个闪亮,然后从上到下把门擦一遍,确保万无一失。随后他着手对付房间里所有的家具,擦拭椅子扶手。 赫胥黎当时说:“你坐的这把椅子,艾克顿,是路易十四那时候的。感受一下那材质。” “我来不是为了跟你聊家具的,赫胥黎,我来是为了莉莉。” “噢,算了吧,你对她根本就没那么上心。你知道她不爱你。她说了,她明天会跟我一起去墨西哥城。” “去你的,去你的臭钱,去你妈的家具!” “这是上好的家具,艾克顿。做个懂事的访客,好好欣赏。” 家具、桌椅、墙体,所有建材设施上都能找到指纹。 “赫胥黎!”威廉·艾克顿盯着那具尸体,“你是不是猜到我会杀你?你的潜意识是否和我的潜意识一样早就有所预感?是不是潜意识指使你让我在房间里四处走动,把玩、触摸、抚弄各种书、餐具、门、椅子?你有那么聪明,那么残忍?” 他握紧手中的手帕“干洗”了所有椅子,然后他想起了那具尸体——还没把它也“干洗”一遍。他走向尸体,把它翻来倒去,将表面的每一寸都擦得干干净净。他甚至连死人的皮鞋也给擦得锃亮,还不收一分钱。 擦鞋的时候,焦虑在他的脸上震颤。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走向桌子。 他取出碗底的水果,把它们擦得发亮。 “好多了。”他嗫嚅道,又回到了尸体旁边。 当蹲伏在尸体旁时,他眼皮抽搐,牙齿不由得磨动,他的心中正有一场辩论。然后,他站起身来重新走到桌子旁。 他擦亮了画框。 擦拭画框时,他想到了—— 墙壁。 “这??”他说,“有点太蠢了。” “噢!”赫胥黎当时大叫一声,把艾克顿挡开了。两人扭打起来时,他推了艾克顿一把。艾克顿摔倒,爬起来,摸到了墙,然后重新跑向赫胥黎。他勒住了赫胥黎,赫胥黎死了。 艾克顿坚定地转身背向墙,宁静而决绝。那些粗暴的话语和动作渐渐淡出他的脑海,他把它们藏起来了。他瞥向四面墙。 “可笑!”他说。 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一面墙上有什么东西。 “我不管。”他力图通过说这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现在,隔壁房间!要讲究方法。让我想想——我们一起待过的房间有门厅、书房、这个房间、餐厅,还有厨房。” 身后的墙壁上有一个小点。 难道不是吗? 他愤怒地转身。“好了,好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走过去看,却什么也没发现。噢,是有一个小点。他轻轻擦掉了那个小点。反正也不是指纹。他擦完了,戴着手套的手撑在墙面上,他盯着墙,看它如何从右延伸到左,如何从脚下延伸到头顶,然后他轻柔地说:“不。”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然后轻轻地说,“我管得太多了。”有多少平方英尺?“我才不管。”他说。但是,在他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那双戴着手套的手正有节奏地擦拭着墙面。 他盯着自己的手,又盯着壁纸。他扭头看向另一个房间。“我必须进去擦拭主要物件。”他告诉自己。但是他的手留在原处,好像要撑住墙面,又好像是为了撑住自己。他神情凝重。 他一声不响地开始擦拭墙壁,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上到他尽力伸手能碰到的地方,下到他尽力弯腰能摸着的处所。 “荒谬,噢,我的主,简直荒谬!” 但是,你必须要百分百确定,脑子里的想法对他说。 “是的,必须要百分百确定。”他回答道。 他擦完了一面墙,接着,他走向了另一面。 “几点了?” 他看着壁炉架上的时钟。一个小时过去了,现在是一点零五分。 门铃响了。 艾克顿僵住了,他看看门,看看钟,又看看门,又看看钟。 有人在大声喊叫。 又过了好长一会儿。艾克顿一直屏着呼吸,没有新鲜空气摄入体内,他开始有点恍惚,身体飘摇。寂静在他的脑海里翻滚,像一波冰冷的海浪拍打在巨大的岩石上。 “喂,伙计!”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喊道,“我知道你在里面,赫胥黎!开门,妈的!我是威仔啊,醉成猫头鹰了,赫胥黎,老伙计,我醉得像猫头鹰一样。” “走开。”艾克顿无声地低语,几近崩溃。 “赫胥黎,我知道你在,我都听到你喘气儿了!”醉鬼喊道。 “是的,我在里面。”艾克顿低语,觉得自己好像被拉长加宽平铺在木地板上,迟钝、冰冷、无声。“是的。” “见鬼!”那个人说,声音渐渐消失在雾中,脚步声渐渐远去,“见鬼??” 艾克顿闭着眼站了许久,感觉到一颗红心在他紧闭的双眼里跳动,在他脑海中跳动。终于睁开眼时,他看着一面全新的墙,并最终鼓起勇气说:“别犯傻,这面墙上完全没有污点。我不会碰它的。要抓紧,要抓紧。时间,时间。就剩几个小时了,几个小时后他那帮愚蠢的朋友就要闯进来了!”他转身。 眼角的余光又瞥见一张张小网。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小蜘蛛们从木制家具中爬出,细致地编织脆弱的小网,那些网忽隐忽现。左手边已经擦干净的墙上没有网,网结在他还没碰过的另外三面墙上。每当他盯着这些蜘蛛时,它们就退回到木制家具中去,但只要他一移开目光,蜘蛛就又跑出来织网。“这些墙都没问题。”他几乎半吼着说出这句话,“我不会碰它们的!” 他走向赫胥黎不久前坐过的书桌,打开书桌抽屉,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赫胥黎不时用来看书的袖珍放大镜。他拿着放大镜,不安地把它贴近墙面。 有指纹。 “但这些不是我的!”他笑得有点别扭,“我没把指纹落上面!我肯定没有!可能是一个仆人、管家,或者侍女的!” 墙上布满了指纹。 “看看这个指纹,”他说,“长而尖,女人的,我敢打赌。” “你敢?” “我敢!” “你确定?” “确定!” “肯定?” “肯定。“ “绝对肯定?” “是,见鬼,绝对肯定!” “擦了它,管他是谁的,为什么不擦?” “擦!我的上帝!” “擦掉那个点,嗯,艾克顿?” “还有这个点,在这边。”艾克顿嘲讽道,“这指纹是个胖子的。” “你确定?” “别再来那套!”他厉声说道,然后擦了它。他脱下一只手套,把手举在耀眼的光线下,浑身颤抖。 “仔细看,你这白痴!看看那些涡纹都长啥样?看清楚了吗?” “这证明不了任何事情!” “哼,算了!”他怒不可遏,戴着手套的手在墙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擦。他头上冒汗,嘴里又是咕哝又是发誓,身体一会儿弯下一会儿直起,脸颊越来越红。 他脱下外套,放在椅子上。 擦完墙壁,他盯着钟。“两点。” 他走向果碗,取出石蜡水果,擦亮碗底的那几个,再把它们放回去,然后擦拭画框。 他抬头盯着吊灯。他的手指在身侧抽动。他的嘴巴微张,舌尖在双唇上游移。他的目光定在吊灯上,移开,又定回吊灯,然后移到赫胥黎尸体上,接着重又回到那盏水晶吊灯上。吊灯边缘垂着七彩长吊坠,一颗颗玻璃球就像珍珠。 他找到一把椅子,把它拉到吊灯下,一只脚踩上去,取下吊灯,然后粗暴地把椅子往角落里一扔,大笑起来。他跑出房间,留下一面尚未清洁的墙。 他走到餐厅的一张桌子前。 “我要给你看看教皇格里高利时期的餐具,艾克顿。”赫胥黎当时那样说。噢,那散漫又催眠的嗓音! “我没有时间,”艾克顿回答,“我必须见莉莉——” “胡说八道,看看这银器,这精湛的工艺。” 艾克顿停在餐桌旁,桌上摆放着盒子,盒子里装着餐具。他再一次听到了赫胥黎的声音,想起了所有的触碰和手势。 现在艾克顿擦起了刀叉、汤匙,又从墙上取下所有的匾额和陶碗?? “这是件漂亮的陶艺品,出自奥地利著名的陶艺家格特鲁德和奥拓·纳齐勒夫妇。艾克顿,你对这俩人的作品熟悉吧?” “挺漂亮。” “拿起来,翻过来看。看那碗有多薄,转盘上手工制作的,就跟蛋壳一样薄,难以置信。还有那绝妙的火山釉。把玩它,去吧。我不介意。” 把玩它,去吧。拿起来! 艾克顿抽泣起来。他把陶器掷向墙壁。陶器摔了个粉碎,散落一地。 片刻间他已跪在地上。每一片,每一点都要找到。愚蠢,愚蠢,愚蠢!他朝自己喊叫,摇头,闭眼,睁眼,弯腰钻到桌子底下。每片都要给我找到,蠢货,一片也不能遗落。愚蠢,愚蠢!他收集起碎片。全都在这儿了?他看着眼前桌子上的碎片堆,又查看了桌子底下、椅子底下、柜子底下。借着火柴的光线,他又找到了一片。接着他开始像擦拭珍贵的宝石一样擦拭每一块碎片。他把所有碎片整齐地摆放在擦得发亮的桌子上。 “真是一件漂亮的陶器,艾克顿。去吧,把玩它。” 他取出那块亚麻手帕开始擦拭,还有椅子、桌子、球锁、窗玻璃、壁架、窗帘和地板。他擦到了厨房,气喘吁吁,呼吸粗重。他脱下汗衫,调整手套,继续擦拭亮闪闪的铬制品??“我想带你看看我的房子,艾克顿。”赫胥黎说,“跟着来??”接着他擦拭了所有炊具和银制水龙头,还有搅拌钵,因为现在他早已忘记自己碰过什么没碰过什么了。他曾和赫胥黎在此徘徊,在这个厨房里。赫胥黎对厨房设计感到很骄傲,极力掩饰身边存在一个潜在杀手的紧张感,在厨房徘徊可能是为了靠近刀子以备不时之需吧。当时他们在厨房闲荡,碰过这个,碰过那个,还碰了其他一些东西——根本记不起来到底碰过什么、碰的数量有多少、面积有多大——他搞定了厨房,穿过前厅,走进尸体所在的那个房间。 他叫出了声。 他忘了擦这个房间里的第四面墙!他不在的时候,小蜘蛛从第四面未擦的墙边冒出来,涌向早已清洁干净的另外三块墙面,把它们再次弄脏。天花板上、吊灯上、角落里、地板上挂着数百万个小小的涡纹状的网,朝着他尖叫摇摆翻滚!极小极小的小网,讽刺的是,小到就和你的指头肚儿差不多! 就在他注视的这会儿,蛛网覆盖了画框、果碗、尸体,还有地面。指纹挥舞着裁纸刀,拉出抽屉,触碰桌面,触碰,触碰,触碰每一处的每一样东西。 他疯狂地擦拭地板,漫无目的。他翻动尸体,一边擦一边哭,然后站起身去擦碗底的水果。接着他在吊灯下放了一把椅子,踩上去擦吊灯上每一个悬着的“小火苗”,把它晃得叮当响,声音犹如敲打一面手鼓,直到最后吊灯像钟一样安静地悬在空中。然后他跳下椅子,抓紧一个又一个的球形门锁,跳上一把又一把的椅子,擦拭一面又一面墙体的高处部位。他跑进厨房,拿出一把扫帚,将天花板上的蛛网扫下,又去擦碗底的水果、尸体、球形门锁、银器,擦到门厅扶梯,最终顺着扶梯上了楼。 三点了!钟声四处响起,声音洪亮,机械感十足!楼下有十二间房,楼上有八间。他一码一码地计算着房间面积以及相应需要的时间。一百张椅子、六张沙发、二十七张桌子、六台收音机,还有每样东西的底部、顶部和背面。他猛地一把扯下了墙壁上的装饰,啜泣着,为它们拂去累积多年的尘灰。他脚步踉跄,顺着扶梯向上,走上台阶,观察、擦拭、揉搓、打磨,因为只要他留下一个小小的印记,它就会变成上百万个!——然后所有的活儿都要重新再干一遍,而现在已经四点了!他已经双臂酸痛,眼睛肿胀呆滞,步履缓慢,双腿麻木到仿佛不属于自己。他头低着,双臂还在移动、刮擦,从一间卧室到另一间卧室,从一个橱柜到另一个橱柜?? 早上六点三十分,人们找到了他。 他正在阁楼上。 整栋房子焕然一新,光芒四射。花瓶闪耀着琉璃珠般的清辉。椅子干净铮亮。青铜、黄铜、纯铜都灿烂耀眼。地板光可鉴人。扶梯微泛清光。 一切都在泛光,一切都在闪耀,一切都明亮异常! 人们找到他时,他正在阁楼上擦拭旧行李箱、旧木框、旧椅子、旧马车、玩具、音乐盒、花瓶、餐具、木马、积灰的内战时期的古硬币。警察拿着枪从后面走上来,他正擦到一半。 “搞定!” 出门时,艾克顿用手帕擦亮了大门的球形锁,他一把甩上门,神情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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