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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喷嚏 本书为著名作家须一瓜的中短篇小说集,收录作者亲自选定的十六篇小说。小说讲述普通小人物的生活故事。 须一瓜的小说像是一把“不动声色的手术刀”,从看似普通的小事中,挑开人性温情的面纱,直面人性的幽微复杂,手术刀是冰冷的,但它指向的结果却是温暖的,透过那些矛盾纠结的事件,感受作者笔端背后的社会责任和对人类的大爱。 多篇小说获得人民文学年度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短篇小说奖等。
书写生命的卑微和尊严人生困境中的华丽盛放著名女作家须一瓜的“梦之书”方方倾情推荐 如果你问候过一朵落花,就会知道,那个时候,是天地万物多么静谧的时光。
须一瓜,记者、作家。 曾获2003年华语传媒最具潜力新人奖,人民文学年度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短篇小说奖等,著有小说集《火车火车娶老婆没有》《蛇宫》《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提拉米苏》,长篇小说《太阳黑子》《白口罩》《别人》。根据《太阳黑子》改编的电影《烈日灼心》获得第18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四项大奖。目录 大人/1 第五个喷嚏/43 茑萝/78 豌豆巅/112 忘年交/123 黑领椋鸟/164 毛毛虫/185 寡妇的舞步/202 海瓜子 薄壳儿的海瓜子/220 一只叫清净的狗/243 义薄云天/250 老的人 黑的狗/288 风雨总在彩虹后/313 在水仙花心起舞/337 灶上还有绿豆羊肉汤/374 大人 一 一次意外的出差,使我回到三十年前童年的小城。 一个人走在这几十年来早已淡漠的小城,处处感到隔膜,直到走到那个护城河边的古城墙下。晚风中,古城墙石缝中坚韧的芦苇,在我掌面下轻轻摇动。一个七八岁的女童的脸,渐渐浮现出来,又慢慢淡去。三十多年前,她比我更早离开小城,去了北方。在单位大门口,她家奶奶一手擒着她妹妹,一手提着灰色的长行李包。她走在另一边,抱着一个兜着搪瓷脸盆之类东西的网兜,踽踽地走。她一直没有回头,她妹妹和奶奶不断扭身挥手,和送行的大人们说再见,她没有回头,连头都没有歪一下。 几十年过去了,她应该和我一样,已经长成大人。她是害怕大人的,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用鸭子一样的清亮目光,看着她身边说话、走动的任何一个大人。她不笑,但是,我在记忆里开凿一下,她就笑起来。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在脑海里看见她的笑,依然是石破天惊的感觉。她是我迄今见过的最漂亮惊人的小女孩,即使不笑,甚至生气。小时候,我看到无数大人孩子,第一次见到她,都有几秒钟错愕或失语。但是,人们马上就开始议论她,那时候的大人,不很含蓄,他们交换着好奇兴奋的眼神,盯着她的右手臂,那眼光锋利得快撕开那袖子,在这样的眼光下,她会下意识地用左手握紧右袖口。我知道那里永远扣着纽扣,但我看过了它全部裸露的样子。它是令人惊骇的,那是一条黑猪皮一样的手臂,深厚纵横的黑皱纹中,遍布黑色的毛。另一只手臂,还有全身其他部位,都是正常的。 我家搬到大院宿舍的时候,她正好和妹妹从我们身边走过,抬着床板的我父母和姐姐哥哥,看到那异常美貌的小女孩,不约而同都停下了脚步。两个男孩和她们两姐妹迎面跑过,一个男孩把手里可能早准备好的锯糠,统统撒在她头上,另一个大喊:猪毛手!猪毛手!我们不明白什么意思,只看见男孩手一扬,就听到她啊地叫了一声,低下头猛拍自己头发上的锯糠。妹妹捡起石头追打跑远的男孩子。我走到她身边,我很想帮她拍肩上的糠,她比我高了快一头。后来才知道,我比她小一岁半。她可能看到我的脚,侧抬起了脸。我看到一双黑黑的大眼睛,里面亮晃晃的,像风吹的水面。那眼泪没有掉下来。一看清我,她就跑开了,一边跑一边还歪头拍着头发。 我们单位的宿舍,大都是上下两层水泥大楼房,楼上八家、楼下八户。一条公共的、敞开的长走廊,连接着整层八户人家,每户一个日字间套房,两间。爱串门的大人,通过走廊,可以端着饭碗,一家家走过去聊过去。我和她家都住在楼上,我们两家的中间还有两个套房,都是老袁家的,因为他们家有七个孩子,不够住。搬进去住以后,很快我就知道了,她叫童蓓,妹妹叫童蕾,童蕾和我一样大。也知道老袁伯伯家的七个小孩,都不跟童蓓童蕾玩,因为她们爸爸妈妈是反革命。除了照片,我一直没有见过她爸爸,她妈妈疯了放出来我就看到了,那是一个高大的女人,不穿衣服的样子,很吓人。她披头散发但戴着眼镜。老袁伯伯家的婶婶,好像老是大着肚子,管不了老五老六老七,他们都是比我大一点的男孩子,老四是个十二三岁的干瘦女孩,满口粗话,细细的胳膊,爱学大人老插在后腰上,管天管地,有时和童蕾打架。 宿舍楼两侧墙都有露天楼梯。童蓓家那边靠外楼梯的第一间,住着老吴伯伯家。老吴伯伯有四个孩子,大姐姐、哥哥都很高了,像大人,我们都没有和他们说过话。下面两个是一点儿也不像的双胞胎兄弟,大龙小龙,一个比一个贪吃,偷家里的牙膏皮、偷我们的塑料拖鞋,换叮叮糖吃。额头像融化的红糖一样红亮的老吴伯伯,经常用皮带抽他们。老吴伯伯的脸看上去严肃又霸道。我才搬过去几天,有一天,他就突然一把拽下我裤子,大吼一声:嗨,小鸡鸡没了!我惊慌地提起裤子,走廊上大人都在哈哈大笑。我妈妈爸爸后来说,老吴伯伯爱开玩笑。可是,这使我对他印象很糟。 靠我家这头的第一间是小杨叔叔家,他是司机,是没有找女朋友,还是老婆在乡下,我忘记了,反正他一个人住一个套间,经常把收音机开得整个走廊都听得到。从门口看进去,他家地上总是乱七八糟地摆着热水壶、脸盆、臭袜子团。床架下面都是灰。 就是说,童蓓无论从宿舍的哪一个楼梯上来,不是要经过西边的老吴伯伯家,就是要经过东边的小杨叔叔家。她跟我说,她喜欢坐在篮子里,像一棵大白菜那样,像井里的一桶水那样,被爸爸妈妈直接吊提上楼,因为,她不喜欢和老吴伯伯说话,也不喜欢和小杨叔叔说话。
二 我们宿舍楼后面就是古城墙了。现在我才知道,这是宋朝起建的护城墙,前面就是护城河。属于我们单位的城墙大概有三十多米长、十来米宽。那上面都是土和碎砖,高低不平,遍地野草,还有很多棵随意成长的合欢树、野枣树、柳树和梧桐树,还有一座方形的水泥大水塔。老袁伯伯家还有什么人家在城墙的头和尾,开辟了菜地。我和童蓓结下友谊就是在那里开始的。 我哥哥不要我跟着,我只好拿着他借我的新弹弓,上城墙打小鸟。我看见了几个女孩在城墙中间的水塔边吵架。其中有老袁伯伯家的老四,她叉着腰,声音很尖利。另外有三个女孩在踢一小堆土。童蓓在阻拦,但是女孩子们腿多,她拦了这条,挡不了那条。 这是公家的地! 公家的地,就不能给反革命家种菜! 反革命还敢偷种地!我们去报告! 我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女孩把一个鸭蛋大的土豆踢出土,老四一把将土豆连根带叶拔起来,童蓓想抢回,老四推开她,另外两个女孩乘机把仅有的三四棵土豆,全部拔起来,有的土豆比玻璃弹珠还小,几个大小土豆,筋筋吊吊地挂着。童蓓哇地哭了。 敢哭?反革命还敢哭! 偷公家的地还哭!不要脸!猪毛手!走,我们去报告! 不要脸!猪毛手! 我手里的弹弓射了出去,我是打老四的,可是我没打准,打着了另一个女孩的后脑勺。我不知道哥哥的新弹弓那么厉害,一粒只有一半弹珠大的石头,竟然把她打得抱头大哭,而且渗血了,老四她们看到血,一起跳脚尖叫。 这个麻烦挺大的,我记得那女孩妈妈拖着女孩到我家告状告了很久。她说了一句话,让我十分害怕,她说,石头再大一点点,今天肯定出人命!她一直控诉,又劈打自己的女儿屁股,说她惹事贱骨头。这状不依不饶,直告到我爸爸当她们的面,甩了我一大耳光,她才拖着女孩走了。临出门,她大声说,从小偷针,长大偷钟!这孩子不管好,长大就是杀人犯!因为我被甩得嘴角出血,我妈妈和我爸爸又厮打了起来,我哥哥姐姐又想揍我。后来我耳鸣了很久,再见到童蓓的时候,她主动说,小弟,来不来我家玩? 那时候,她妈妈和她爸爸关在监牢、牛棚里还是什么地方。家里只有奶奶和童蓓童蕾。那天我是确定她奶奶不在家我才敢进去的。我不喜欢她奶奶,奶奶老是挥舞着拳头威胁小孩。老吴伯伯家的双胞胎,我和我哥,还有老袁伯伯家的老四老五老六老七,我们都讨厌她。她总把拳头捏成一个“自”的样子,大拇指直翘翘的,压在食指上。上面的指甲很黄很硬。我们的拳头握起来大拇指自然弯曲,是一个好看的拳头。她那个挥来挥去的“自”样拳头,我觉得特别凶,像坏人。奶奶的脸也一脸凶相,小时候,老师一讲到地主婆,我就想起童蓓奶奶的样子。
三 我在童蓓家的裂成拼音“r”字形的压桌玻璃板下,看到了她爸爸的照片。在我看来,童蓓不像她爸爸也不像她妈妈。她爸爸一张长脸,鼻子有点像鸟。鸟鼻子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这使他很像国民党里的坏军官;她妈妈眼睛很大,但没有童蓓的眼睛好看。她妈妈戴了一副发白镜框的眼镜。童蕾长得很像她爸爸,小脸中间鼓出来,像一个橄榄,眼睛也不大,眉毛淡淡的,不骂人打人的时候,看起来总是没精打采。而童蓓就不一样,她像绚丽星光,一下就打在你的眼睛上。玻璃板上,她有好多张照片,噘嘴生气的,抱着洋娃娃发呆的,大笑不止的……我看看照片,看看她,仿佛觉得一切都是奇怪的,人怎么可以长得这样整齐好看呢?我不由伸手打了一下她的脸颊。童蓓一怔之下,立刻也打我。 你……就像个假的人。我说。童蓓大笑起来,噼里啪啦地双手打我:看谁假看谁假!看我打你痛不痛!她露出刚换不久的大门牙,上面还有细细的锯齿边。 我的目光不知怎么地就移到她的右手腕上。那里露出了一些黑皮和黑毛。 她一下就把袖口死死握住。 要是跳舞怎么办?我说。 我才不跳舞。 老师要你跳舞呢? 老师不要我跳。 天热怎么办? 我穿衬衫呀。我不怕热。 天热的时候,我穿背心也热。 我不热。我每个夏天都穿长袖衬衫,一点也不热。 那游泳呢? 我才不爱游! 扣子掉了怎么办? 不会掉。 万一掉了怎么办? 讨厌!不跟你玩了!! 你可以用别针啊!我是说万一扣子掉了…… 不会掉!——我不会!不会不会!滚蛋你!不跟你玩了! 我和童蓓还是成了朋友。实际上,她没有朋友。她妹妹仗着奶奶偏爱,老是欺负她;整个单位的小孩,大她很多的,嫌她小不跟她玩,差不多大的,总是叫她猪毛手。我们二楼这几家的小孩子,看到她就喜欢恶作剧,比如我第一次见到她,她被人撒的锯糠,就是老吴伯伯家的双胞胎大龙小龙干的。慢慢地,我还知道了,她爸爸就是单位的局长,是反革命走资派,被打倒了;妈妈是资本家台湾特务,她爸爸妈妈还写过反动标语,那时候叫“反标”,罪行十分严重,所以,大人也不爱理他们家的人。我看过很多次游街批斗的街景,那些大人挂着一块大白纸板牌,上面写着自己名字,头上都戴着尖尖的、高高的纸帽子,最吓人的是他们的手,男的女的都用干抹油(沥青)涂得黑黑的,他们举着黑黑的手,站在大卡车上,像鬼魅一样,被汽车拉着到处游街。那时候,我还不认识童蓓,后来她告诉我,她爸爸妈妈就在那上面。她很害怕。因为她看到爸爸妈妈的名字上打了大大粗粗的红叉,人家说那是要被枪毙的人。她问奶奶,奶奶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就不敢问了。以后,再有游街,她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去街上看。 她问我,牌子上打了红叉就是要死的人吗? 我也回答不出。 她说,我很害怕我爸爸妈妈会死掉。 我说,要不你去我家,问问我爸爸。我爸爸什么都懂! 她摇头,你爸爸妈妈是新调来的。 我说那你去问老吴伯伯、老袁伯伯。小杨叔叔也懂吧? 童蓓声音很小,我不敢,他们是大人。 那你问我我又不懂! 童蓓就看着我,什么话也不说了。
四 其实我也不喜欢大人。我哥哥姐姐也不喜欢和大人打交道。妈妈做饭的时候,忽然发现缺生姜、少酱油什么的,就叫我们赶紧去老吴伯伯、老袁伯伯家借。我姐姐总是推我哥哥去,我哥哥总是推我去。每一次都是这样,我不去,姐姐就同意让我选走一张好糖纸,我哥哥就许诺带我去河边挖蚯蚓钓鱼之类,平时,他们两个总是嫌我累赘的。他们有自己的伙伴圈,从来不要我。 我还是非常非常讨厌和大人打交道,可我受不了姐姐哥哥的哄骗诱惑。每一次出门,都是一个十分艰难困苦的历程,要一路默诵妈妈叮嘱的外交辞令,比如,就差一根葱啊,只要一小勺糖啊,还有请你去尝尝呀之类很麻烦的重要句子。我妈妈总要交代哪一句先说哪一句后说的说话顺序,还要求我小嘴要甜,这样大人才喜欢。可我根本不想和他们说话。双胞胎的妈妈,在走廊上碰到我们,一贯愁眉苦脸地对我们小孩视而不见;老袁伯伯家的婶婶,就是那个好像总是在大肚子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一天到晚都狠狠皱着眉头地说话、做事、走路,给我倒酱油的时候,也是这样。反正什么时候你看到她,她都不高兴。 按我那时候的意思,最好不要和大人讲话。他们是很老的、很陌生、很厉害的人,他们太严肃、诡计多端、性情冷漠,说着藏头掐尾你听不懂的话,写出来的签名,都是小孩高山仰止的草书;你永远猜不出大人到底在想什么,又打什么主意,只知道他们无论抽烟骂人狂笑睡觉沉默,都一定会让我们小孩敬畏。一个个大人,都像高山大海一样,深不可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都是讨厌我们小孩子的。老袁伯伯打小孩的狠毒不比老吴伯伯家差,不单是用皮带抽,有一次他把老四吊起来打。老四鬼哭狼嚎,声音尖得要划破玻璃,惊动了宿舍楼上楼下所有的孩子,大家都急急忙忙赶到他家门口观看。老袁家婶婶赶我们,最后砰地重重摔上门,碰肿了一个迟钝小孩的鼻子,但我们大家又叠罗汉爬窗,使劲往里看,她就对我们泼洗锅水了。漂着小黑片菜渣子、热乎乎的洗锅水,哗啦一锅就泼出来,紧跟着又泼一锅,害我们个个湿湿咸咸的落汤鸡一样仓皇回家,最后,大家都挨家里的大人骂了。 这种热闹,童蕾会来凑,童蓓总是站得远远的,她也想看,但她不来,可能因为战火随时都会转移到她身上。无论何时无论何地,童蓓可能都太引人注目了。 后来她告诉我,这一层楼她最讨厌的就是老袁家婶婶。她说,老袁家的婶婶肯定是坏人,说不定是隐藏下来的地主婆。以前,老袁家婶婶没有大肚子的时候,在食堂煮饭。童蓓说,到了晚上,她经常偷偷到她家送东西,一点豆腐皮呀,一点桂圆干呀。童蓓爸爸不喜欢她,什么东西都不要,赶她出去,她就从门缝里硬塞。她还给童蓓童蕾打纱衣,把从工厂里偷来的棉手套拆了,打好一套套小纱衣纱裤来她们家,笑嘻嘻地亲自抱着她们小姐妹试穿。不会打毛衣的童蓓妈妈就高兴极了,叫她姐姐。童蓓那时也觉得老袁家婶婶很好,因为她一看到她们姐妹就夸个不停,说童蓓最招人心疼。但奇怪的是,童蓓小声说,后来,爸爸妈妈被抓起来后,老袁家婶婶就不爱笑了。她的脸变掉了。更可怕的是,在礼堂开批斗会的时候,老袁家婶婶第一个冲上去甩我爸爸的耳光,还打掉了妈妈的眼镜。 真的?我瞪大眼睛。 我都看见了。 我们都不说话了。我觉得真是吓人。我一直以为打人是我们小孩之间的坏事情,而且,大人知道了,总是要教训我们,大人之间怎么会这样呢?老袁家婶婶是女的,童蓓爸爸是男的,他们之间也可以甩耳光吗?而且是开大会很多人的时候? 童蓓说,小杨叔叔也打我爸爸了,他踢爸爸。也是开会的时候。 那他……会打你吗? 童蓓摇头。他不打我,老袁家婶婶也不打我,就是不理我们了。可是我一看见他们……就有点害怕。其实,童蕾也怕,不过她假装不怕,因为我奶奶有时候大骂他们。我奶奶很勇敢,谁都不怕。不过,奶奶肯定打不过小杨叔叔,最多打得过老袁婶婶。 对呀,她肚子那么大。我也打得过她! 不能。他们家很多人,我们家只有三个人,最多加你四个人。他们有九个人。老二和老三还会武术呢。 你很气吗? 童蓓眼睛看着自己的鼻梁,微微点头。 那等我长大吧,我来给你报仇。 老吴伯伯家还有我爸爸的很多书。 什么? 他们半夜来我家抄家抢走的,我想看。是我家的。 以后我也帮你抢回来! 小周叔叔家、小兔子叔叔家、马姐姐家也有。那些书上,都有我爸爸的印章。他们都不还我了,也没有交公。 等我长大,我一家家打过去!
五 城墙前面是我们宿舍楼,我们前面还有一排宿舍,再前面是一大片木头梨树林,夏天它们会结下很大的、肉质很粗的梨子。梨树林前面又是两排宿舍楼,再前面就是大球场和好大的单位食堂。和城墙头垂直排列的,还有三排直线排列的宿舍,它们和城墙构成单位大院的两条外围线。球场对着单位大门,卖牛奶的王伯,从大门进来,就骑着牛奶车,沿着冬青树下的小鹅卵石路,能走到我们每一排宿舍前。 我们总是跟着脖子上搭着擦手毛巾的王伯走,闻那个牛奶香。牛奶自行车后架,一边挂一个半圆形的洋铁皮桶,桶底下有炭火,打开洋铁皮盖子,里面的奶香热气就腾起来了。订牛奶的人拿着空杯子过来了,送牛奶的老伯不慌不忙地拿起勾在桶边上的长柄量杯,平时它们都被浸在牛奶中,也是洋铁皮做的。半斤的,他提起大杯子一倒;二两的,是个小小的铁皮杯子。每次伯伯在倒牛奶的时候,很多小孩的脑袋都快挤到了桶里。我们要看,我们仔细看着那个白得发黄、醇香味十足的牛奶,是怎么从奶桶里被提起来,怎么在杯围上醇厚地流淌着,被汩汩地倒进空杯子里。经常能听到大家一起咕嘟咕嘟吞口水声,有的小孩飞快地沾一点滴在桶面上的牛奶,把手指放进嘴里悄悄吮吸。偶尔看到有人家来打一斤牛奶的,一斤!看到那个大量杯,提起倒了一次,又下去提上来,竟然再倒一次,我们大家都很生气,嫉恨得眼光发抖。这样,往往有个把孩子着迷似的,跟着那个一斤的奶杯子走,一路送那家人的牛奶回家,有时还要等着亲眼看到那家人,把那一斤牛奶喝掉才满足又失落地离去。 童蓓家姐妹过去一次打半斤牛奶,小姐妹分喝。后来,她爸爸妈妈关起来,就断了牛奶了。但是,送牛奶的王伯和童蓓很熟悉,一看到她,总是老远就招呼——今天喝不喝奶呀。童蓓就吞着口水走开了。后来我听说,送牛奶的王伯,第一次来这里送牛奶的时候,见到在冬青树下跳房子的童蓓,竟然把车子一头骑到水池墙那里去了,牛奶桶也摔了,牛奶流了一地。王伯事后说,一下子没有明白过来,天下哪有这么漂亮的孩子呵。 那天,我和童蓓童蕾在操场玩煮饭过家家游戏时,卖牛奶的王伯送完牛奶正要出单位大门,童蕾见到了,招呼着跑了过去。我也过去了。假扮妈妈的童蓓下班回来,看到小孩不在家,就过来找我们。牛奶王伯停了下来,说,今天还剩一点牛奶,送你们小姐妹喝吧。去,回家拿杯子! 童蕾欢呼一声,像离弦之箭。牛奶王伯笑笑,说,蓓蓓多久没有喝牛奶了? 童蓓答不出来,她的时间观念很糟糕,说,很久很久了,妈妈在的时候喝。 牛奶王伯说,很想喝吗? 童蓓点头。 牛奶王伯看着童蓓的右手,那我问你,你这里面真是都是黑的?有毛? 童蓓脸色一下就变了。 她咬住下唇,最后含糊地摇头又点头,又扭头看妹妹过来的方向。 打开扣子给我看看好不好?现在也没有什么人。 童蓓的脸顿时血红。 只看一点点!我就给你喝牛奶。牛奶王伯声音像小偷一样,很轻很轻。 童蓓突然转身就跑。 我呆若木鸡。 前面,冬青树拐弯的地方,童蓓和拿杯子的童蕾相遇了。童蓓可能不让妹妹过来,两人推打成一团,杯子当啷落地。牛奶王伯爽朗地笑起来,他拍拍坐垫大声说,再不过来,我走喽…… 突然,我猛抬腿,使劲踢了牛奶桶一脚就跑。空空的奶桶,哐当一声,发出好大的声音。 这事的后果是,我的大脚趾趾甲,第二天发紫发黑,痛不可触。以后牛奶王伯一看到我就怒目圆瞪,做出要骑过来撞死我的样子。但是,我看到了童蓓扣子里面的真正的秘密。也许,除了她家人,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看到过它。
六 童蓓那个地主婆奶奶,那天暴打了童蓓。因为童蓓把妹妹的门牙打掉了。其实,童蕾和我一样,也是到了换牙的时候,但是,牙一脱落,童蕾捡了小牙,就没命地奔回家。因为嘴巴里都是血,很吓人,所以,等童蓓捡起那个摔脱几块搪瓷的白搪瓷杯,一进门,奶奶抄起油纸伞劈头盖脸就打下来。童蓓尖叫。我喜欢看这样的热闹,又很担心童蓓被打痛。所以,我一路想跟进去看仔细。结果,童蓓奶奶对我摔了一个解放鞋子,童蕾也一起叫嚣要我滚,她骂我是童蓓的汉奸狗腿子。 那天下午,奶奶带童蕾到河对岸的储木厂买柴火,很远,要过东方大桥。奶奶借了平板车去,把童蓓锁在家里。我是从窗子里翻进去玩的。我翻进去,童蓓很高兴。她站在爸爸妈妈的大床上,给我表演了很多舞。她头上包着枕巾,眉毛中间用印泥点了个红点,然后穿上妈妈的长袖衣服,在床上乱蹦乱跳,跳《阿佤人民唱新歌》的时候,她不断用她妈妈那个长袖,使劲拖摔在地上——哎——巴扎嘿! 要我现在的眼光来看,童蓓不仅爱跳舞,而且是个绝对的舞蹈天才。她自编自演的一招一式,非常好看,那小腰肢、小胳膊、脖子的转动、双腿的动作,真是天赋的律动感,实在令人赏心悦目。因为我喜欢她甩袖子,童蓓就一直伸腿弯腰——巴扎嘿!巴扎嘿!她还会无师自通地动脖子,像新疆人一样,令人惊奇。童蓓跳得满头大汗,才把头上的枕巾拆下来。 我说,要是你的手好了,你就可以去跳舞。 我又不爱跳。 老师不知道你会跳。 她们不要我。 要是这个床铺是大礼堂就好了。 我才不稀罕。我不跳给别人看! 那你跳给谁看呀? 我跳给我爸爸妈妈看,跳给我奶奶我妹妹看,也跳给你看。 童蓓突然叫我,喂,你怕不怕? 什么? 童蓓指指自己的右胳膊。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怕,因为我还没有看到过那里面,所以,我摇头。 我敢亲它!童蓓说。 我看着她。童蓓转身猫下身子,倏地爬进大床底下。 进来! 我蹲在床边看她。床下很高,她趴在很里面,小腿还能反翘起来。 进来呀!没有蜘蛛!我经常在这里! 我小心爬了进去。床对着窗子,窗子外面就是城墙。床底下光线蛮亮的,空荡荡,只有一个小木箱。我和童蓓并肩趴着。 你真的不怕? 童蓓握着自己的袖口。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一点也没有想到害怕,而是兴奋紧张。我就要看到童蓓的手臂了,我又很怕她改变主意不给我看。 童蓓一下子就把袖子掳开,她早就解开了扣子。我感到眼睛里一条黑影一伸一横,童蓓已经把自己的脸,贴在一条黑乎乎的东西上。童蓓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慢慢移动下巴,她的脸蹭着那个东西,随后,她真的把嘴贴在了那个黑乎乎、毛乎乎的东西上。床下的光线我更适应了,我看到那完全是黑猪皮鞋一样的手臂,从手腕到腋窝,纵横龟裂般的皱纹,深得像铅笔刀刻过,它布满着淡黑色的毛,一厘米长短,往胳膊外方向倒伏,间或有几根特别黑、特别粗长的毛,竖起来,就是和猪背脊上的猪鬃一样。可是,它的臂弯,就是我们抽血的地方,却有一个小橄榄形的白红色皮肤,上面有稀落的白毛,像一只刚睡醒的眼睛。 它很香。童蓓漂亮的脸,摩挲着那个黑色的手臂。她始终看着我,并不停地亲着那黑黑皱皱的皮。那个黑皮有点发亮,就像是我爸爸妈妈重要出访,把猪皮鞋偶然擦亮的那样的微光。 我的心脏好像都跳不动了。以前我看到她袖子里露出的一点点黑色的边,就好像是我们墨水染到皮肤一样,我万万没有想到,里面不是那样的,它是这样的皱、厚,这样的黑,这样的黑毛密布,连胳膊肘都是黑皱的,整条手臂没有一点正常肤色,分明就是一条野兽的腿,而手臂中间那块接近正常的小皮肤,又太像眼睛。再加上手腕下面连着正常的、会跳舞的漂亮的手,整个看起来实在太古怪太惊骇人了。 你害怕了。童蓓说。 没有。这有什么。 我吞了吞口水,指着那块奇异的浅色块说,像眼睛。 童蓓夸张地眨眨自己眼睛。我亲它,你敢亲吗?很香的,它真的很香!童蓓把黑毛胳膊横送在我脸前。我看到她的眼睛在床下闪闪发亮,我听到她紧张的呼吸。她看着我,一动不动。我听到我们两个像跑过步的那样的呼吸声。 你害怕了。 才不怕。我说。 我伸手接过它,那毛茸茸的东西,一到指尖,就炸电一样激起我全身鸡皮疙瘩。而童蓓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亮。在她的水钻般的目光里,我把嘴慢慢接近它,靠近它。我的嘴,终于触到了它!霎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里涌起泪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眼泪,因为我不知道我是害怕,是恶心,是巨大的惊震,还是承接了我几乎背不动的信任。那个异样的感觉,像一捆刀一样,统统扎进我心里。 我气都喘不出来了,泪眼汪汪。 童蓓直起身子看我,一颗黄豆大的眼泪,从童蓓的大眼睛里,跌落。 你最勇敢!她说,童蕾是个胆小鬼! 我是在事后很久,尤其是童蓓一家离开去北方以后,才在记忆里捕捉到那条毛胳膊的香味。那是带着婴儿气息的混有奶香的体味,成年后的有一天,我抱着儿子,他身体里一阵体香袭来,我忽然就感到熟悉,几乎同步地想到了遥远的童蓓。这个味觉记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但是我确实因为儿子的体香,就想到那个童年的小黑毛胳膊。 而我在亲那只胳膊的当时,和亲过之后,我并没有感到和回想到有任何香味,而只有怪异感和巨大的秘密感。当天晚上,我睡在爸爸妈妈身边,再次回忆起童蓓家床底下的经历,回想到嘴唇触动毛胳膊的感觉,我又一次泪水满眶。妈妈发现了。眼睛怎么啦?还不睡?!我说眼睛进灰了,但我接着说了童蓓的胳膊。我马上就说了。也许我心里的这个惊天秘密,快要把我小小的心给撑破了。 我告诉了妈妈爸爸。我甚至顺应爸爸妈妈的好奇心,有问必答,详细地、一次次地描绘了童蓓手臂的皱纹、颜色、面积,上面的长毛、短毛和质地。我的描绘,使爸爸妈妈感到历历在目,就像他们也撕开了童蓓的袖子,他们不断惊叹惊憾。 爸爸妈妈意外而显著兴奋的表情,使我完全模糊淡漠了当时两个孩子相对的微妙心理。我没有说我哭了,也没有说童蓓哭了。我甚至没有敢说我亲了它,我觉得那样不好。我就那样像科学家发现自然秘密那样,对妈妈爸爸有问必答。妈妈甚至问,如果你掐它,它会不会痛?我爸爸说,那手臂中间真的有一只眼睛?我说是呀,好像会眨眼,很奇怪。爸爸妈妈太兴奋了,以至没有阻拦从外间床上,狂躁地要挤进里房来发问的哥哥姐姐,我则因为第一次成了全家人的重要中心而无限亢奋。我姐姐和哥哥在讨论,把童蓓的手,放进开水锅里一烫,能不能就像食堂杀猪那样,褪掉黑毛,变成白白的人的皮肤。 我不知道我播下了什么样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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