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长于白天
1
老埂坪的三月,依然是多风的季节,刮起来就像个打着酒呼噜的人在山野里撒野,搅得天昏地暗的。然而初八这天,天气却出奇的好。尽管被大红绸子蒙着头,但我能感到阳光有多明媚,大地有多清爽,鸟儿飞过,抛撒下嘹亮的啼唱,花儿绽放,散发出爽润的香气。驮着我的黑叫驴(公驴)也心情大好,不时地仰脖“昂昂昂”地叫着,声传四野。两个吹手(唢呐手)每人早晨吃了六碗臊子饸饹面,两个油饼,喝了三缸子酽茶,肚饱肺润,蓄足了底气,直吹得热火朝天。
曲子就在枝枝杈杈的沟谷间亢奋地游走,《万丈高楼平地起》《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轮流交替。其实他们会吹《打碗碗花》《闹洞房》《大花轿》,可那年头只能吹革命歌曲,那些都是四旧。我的嫁妆很壮观,两个画着富贵牡丹的大红箱子装满了成衣、布料、鞋袜,一口袋麦子,一口袋糜子,一麻包洋芋,一大坛腌猪肉,五只鸡和一只羊。不要说这是灾荒年过后青黄不接的春日,就是在富裕年景,这样的嫁妆也是厚重与气派的。但是,谁都看出这支五六十人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就像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残兵败将,无精打采,哑声悄气。是啊,我要嫁给一个傻子,谁愿意送这样一门亲呢?
但我没有流泪,没有叹息,胸膛里只燃烧着熊熊仇恨的烈火。
这门亲事是前天晌午我才知道的。早上,我和她去碾米,庄里磨家家有,可碾子只有一台,安在麦场看场的小院里。一口袋糜子碾成米,已是晌午,米和糠装好后,她坐在碾台上说坐坐吧,人老了骨就寒了,这日头好的,能逼出骨里的阴寒。我说眼看晌午,该做饭了。她说晚会儿饿不死他们,陪奶奶坐坐。紫岩石的碾盘吸了阳光比冬炕还热。我就用簸箕撮了点糠擩到小青驴嘴下,挨着她坐下去。她神情忧郁,两只手卷着衣襟,我说你心里泼烦?她不说话,眯着眼睛望着老疙瘩峰。许久后,她幽幽吐出一口气来,说你嫁给韦家大傻吧。我惊愣了一下,又嘻嘻一笑,扳着她的肩头摇摇说好啊,逢年过节,我们就拉一头头上被烫光了毛的老驴驮着磨扇来给你追节拜年。我说的是一个傻女婿的故事:丈母娘过寿,媳妇对傻女婿说我先过去帮忙,你明天再来,把驴头洗得净净的,礼物拿得重重的。这驴头媳妇是指傻女婿的头。第二日,傻女婿背着磨扇拉着驴来了,驴头上的毛被烫了个精光。
我以为她说笑话,不是笑话又是啥?韦家大傻是个傻子,而且家里一窝傻子,就在山那面韦庄住着,常来老埂坪讨饭,我们捉弄过多少次。可她盯着老疙瘩峰,看都不看我一眼,面色肃穆凝重,这让我感到害怕。已是正午,人的影子都没有了。她说过人没影子的时候最弱,孤魂野鬼最易附身,莫不是她给孤魂野鬼挼住了才说出这样的鬼话来?我没把这当回事,咋会呢?老埂坪谁不说我是她心尖尖上的肉,而我又不傻不痴,不缺胳膊少腿,况且我一直念完初中,是村里女娃中念书最多的。她老跟我说要让皇上碰见你是要当娘娘的,可惜咱这儿太穷,山大沟深的皇帝不来么。然而到了下午,三村五寨的亲戚陆续来了,家里忙活起来,待客的阵势已摆出来,我才明白是真的了。每回手伸过来给的是糖果,这回却是狠狠一巴掌,不要说我被扇蒙了,老埂坪人都蒙了。
要说我从十二开始就处对象了,都是殷实仁厚的家庭,她都推了,说嘴上寒毛都没褪尽,能看出个瞎好来?人就说双喜长得俊俏,又念了那么多书,不知要寻个啥样人家。也有人撇着嘴讥讽说可千万别“箩里挑瓜,挑个眼花”。难道真应了这句话?可眼花也不该眼花到这个程度,就是老瞎子也知道韦家除了一窝傻子,什么都没有。
整个下午我撵在她屁股后面,就像一只鸡撵着一个攥了一把米的人。我说你摆开来说么,只要把我说服帖了也行。我想她既然拿定了主意,也定然准备好了说法,可她沉默如石。我把她堵在窑里,盛了一碗清水,拿了三根筷子,剪了七个小人七串纸钱,说躺下吧,你让孤魂野鬼挼住了,魔怔了,我给你送送。她真就上了炕,像一根木头桩子挺在炕上,目光呆痴,表情木愣。我将水碗放在她头顶,把三根筷子插入水中,念叨说:“送头头上散,送身身上散,送散了,不见了,病不再犯了。”三根筷子在水碗中立住了,我把纸人烧在水碗里,中指蘸水在她额头上划了十字,用刀砍倒了筷子,将水碗端至十字路口泼了,烧了纸钱。我做得认真而虔诚。我们有了病,她就是这样给我们送的,这路数我很熟悉。然而,她躺了一阵,翻身下地又开始编芨芨,神色宁静,甚至慈祥。天大的事都影响不了她编芨芨。我把她正编的背篓夺过来扔到远处,她又编起筐来。
晚上,来帮忙的人都歇息了,我用最恶毒的话诅咒她:
“别人都叫你善人,叫你菩萨,你的心比蛇蝎都恶毒。”
“把我嫁给傻子,你就是把我打进地狱,也成不了菩萨。”
回应我的只有歘拉歘拉编芨芨的声音。这个我生命中宠我纵我任我撒娇的人,完全一副铁石心肠。她要做的事说出来就是铁板上钉钉,她不想说的话就会让它死在心里。她就是这么硬。
在我家她有着绝对的权威,谁也翻不出她的手心。因为在我家她有着一个母亲的资本和一个父亲的功劳。那一年,老鹰嘴修水库,放炮开山炸埋了我爹。爹死后娘整日以泪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一天晌午,娘做饭打掉了一个瓦盆,一个砂锅。她骂了娘,结果晚上,娘就上了吊。对于娘的死,她没抹一滴眼泪,没表现出丝毫的内疚和悔恨,而是两手拤腰盯着已经白纸蒙脸的娘吼骂开了:“死有啥难?谁不晓得到那世躲清闲,就你们晓得?一个个撒手走了,把你些娘老子(儿女)扔到这世上给谁扔?你走了就干爽了?到了那一世阎王爷都不收容你,就是个孤魂野鬼,不得超生。”现在想来,或许娘真是给那巨大的苦难压趴下了。娘生得稠,我们兄弟姐妹八个,五男三女,那时大哥才十三岁,我只有三个月,还吊在娘的奶头上。娘是个懦弱的人,她实在撑不起这个家。
抬埋了娘,大伯说他们弟兄姊妹八个,分散到我们弟兄六个家里也不是个啥事。四爹立刻接了话茬说那腊梅我就抓养了,她和我投缘,从小就跟我黏糊,比亲生的还亲。四爹这话对她做出决断起了决定性作用。谁不知道女娃比男娃好抓,女娃大了,还能收彩礼,换亲也能换回个儿媳妇,儿子可是债,抓大了还要给拾掇庄院娶媳妇,何况腊梅是大姐,十一了,已能做家务,过两年就能挣工分。她说我过去吧,搅和到一起你们过不好,他们也长不好。就这样,她从碎爹家搬到我家来。而这一年她刚给碎爹娶了女人,才从自己的苦难中解放出来。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死活见不得四爹,在村巷里碰了面也像个陌路人,逢年过节四爹叫她吃饭她不去,来看她她一句话不说,一点表情没有,一直到四爹去世前再没踏进过四爹家门。四爹四十刚过因心脏病忽然去世,她哭得晕死过去,醒来说都是我害了我娃,我要是对我娃好点,我娃心上咋会得病?她把脸都抠烂了。我说心脏病都是先天的。她说你几个老子都好好的,病偏就生在他身上?是我在娃心里绾了个疙瘩,把一块石头压在我娃心上,你说一个人他娘都不待见他,他心里咋能没病?很长一段日子她就像哑巴了一样一句话不说。
后来她跟我说:
“喜,人的难,在心里。”
2
新婚的夜晚,我是自己揭去了红盖头。正常情况下这个夜晚会有让人脸红心跳的耍房,可我的新房孤寂得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是啊,谁会来耍一个傻子的房呢?傻子会耍么?过程走完,我听到门穗子响了,然后是挂锁的声音。猪!猪!一窝猪!我心里吼骂着。我要逃,能锁得住?前后窗是柳木棒子栅着,朽得掉虫絮絮,掰掉一根就能爬出去。我要逃,还要等到嫁过来?
我怀里揣着一把剪刀,谁要靠近我,我就会拼命地扎向谁。大傻缩在炕旮旯,惊恐地看着我,我冲他一扬剪刀,他跳下炕去,想逃,可门给锁了,靠墙旮旯“哇哇呀呀”叫着抖成一团。陶碗里两根盘了一尺长灯捻的长命灯把新房照得很亮,这灯是要亮三天三夜的,灭了不吉利,我一口就吹灭了。夜里起风了,风把窗纸吹得噗踏噗踏,狗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我就那么枯坐了一夜。窗户纸发白,门扣“哗啦啦”地响过,进来一个女人,我想这该是我的婆婆了。她把墙旮旯蜷缩了一个晚上的大傻像轰猪一样轰出门去,忽然“扑通”跪在地下,“咚咚咚”地磕头,口里“活菩萨”“活菩萨”地叫着。我可受不了这样的头,跳下炕去拉她起来,可她不起来,大放悲声号哭。我吼了一声:“你给我起来,起来!滚出去——”她给我的吼声吓着了,哆哆嗦嗦站起来,出去了,我将门从里面闩上了。
新贴的窗纸就像鸟啄出许多小洞。从里面看出去,韦家的亲戚打着招呼陆续走了,就剩下我家亲戚还守着,聚在窗跟前嘈嘈杂杂地让我把门打开,我不理会他们。他们从门缝插进镰刃想把门闩挑开,我用绳子将门闩捆死,趴到窗子上吼:“你们回吧,把坑打好,等着抬埋我。”
他们还是不了解我呀,死还不容易?一剪刀挑开血管,或扎进太阳穴,再不像娘一样把裤带解下来往门框上一拴。要死我会等嫁到傻子家来?我可以像三哥一样走得杳无音信,死活不知。可是,我想的是我要是死了走了,就是便宜了饶过了“老家伙”,就是输给她了。“老家伙”,我在心里第一次把这个词丑恶地用在她身上。我要活在这世上,就像一粒沙磨在她眼睛里,像一根刺扎在她指缝里,像一颗钉钉在她心尖上。我要让她看到任何一个傻子,心就被揪一把。她给了我这样一条路,我为啥要轻易饶过她?我一定要向她讨一个说法,如果连个说法都没讨到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走了,那多冤枉,多窝囊,死不瞑目,做鬼心都不安。我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好的给她看。事实上,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才明白,她决定了这门亲事正是把住了我这样的个性,她了解我就像了解她自己一样。
窗外传来她的声音:
“回吧,没事的,这个坎儿喜已经过了。”
还是她了解我啊。她就是这么硬,这么狠啊,把一切都看得这么透啊。
第四天,我才从屋里走了出来。三月的早晨还是寒凉的,傻子们像学校里的学生在向阳的墙根靠成一排,你挤过来我挤过去地挤暖暖。看见我就像学生见了老师,立刻惊慌了肃然了。看着齐刷刷整爽爽的一排傻子,我就像走进了地狱,头皮麻酥酥的。虎头山老君庙里有一个殿塑的就是十八层地狱,傻子们和那些奇形怪状的鬼怪没啥两样。可我竟然笑了。
我打量着这个家,三间房子腰弯背驼,两孔箍窑顶上长满荒草,院落没有街门大敞着,院墙倒了好几堵,到处走风露气,栅了墙豁豁用狗牙刺活了,绿蒙蒙的,这反倒使院落更加荒芜。看不到锹、犁、耱、耧、套绳这些日常用具,听不到鸡鸣狗吠,牛歌羊唱。这哪里是个家,分明是多年不住人的孤院,他们只是寄宿的讨吃。
然而,当揭开四口大缸,我心里一下踏实了。虽然米缸里黄米、小米、荞珍子、豆瓣子、高粱珍子杂掺;面缸里麦面、豆面、荞面、高粱面混合,但四口大缸盛得满满当当。窑掌里堆着一堆洋芋,竟还有半口袋扁豆。在灾荒年过后青黄不接的三月,有这么多口粮的人家委实不多。
这天,我拦下了要出门讨饭的傻子们。我精心描画穿戴,把自己打扮得云白水亮,带着傻子直奔老埂坪。老埂坪和韦庄仅一山之隔,我掐好了时间,在老埂坪人蹴在村巷捧着老碗“呼噜呼噜”地喝糊汤的正午,带着傻子们浩浩荡荡地穿过村巷,风风光光地回娘家来了。
三四月,野菜过。红根、灰条、辣辣、艾蒿、蛐蛐菜、马齿菜、苦苦菜有巴掌大小了,槐树、榆树的叶子、嫩枝也能吃了。不要说去年灾荒,就是好年景,三四月蒸菜馒头,烙菜饼,掺点米面麸皮熬糊汤,就是老埂坪人日日的主食了。不喝汤,没裤裆。对于十年九旱的老埂坪来说,粮食永远没有多余的。
一入村巷,人们把目光抻过来,跟我打着招呼。我一点都不脸红,还有比嫁给一个傻子更揭脸皮的事么,我没脸了。在村巷碰上大爹、四爹拦了我,但他们咋能拦得住呢。我家大门闭着,她从来不许我们端着饭碗蹴在村巷里吃,她说只有讨吃才捧着碗蹴在街巷里吃,越吃越穷。
“哐,哐,哐”,我卖力踢着街门,响声震动街巷。人都捧着碗跟随过来,把街门围得水泄不通。我就要这样的效果。我知道他们是来看笑摊的。她把日子过得太扎实了,太严捂了,谁不想看看她的笑摊呢?说实话不能不佩服她的本事。爷爷去世的时候,丢下七男两女,大爹才十四岁,碎爹才四个月大,到了我家,五男三女,大哥十三岁,而我只有三个月。她一个个抓大,都拉扯得成双成对,没一个挂单的,没有换亲,婶娘嫂嫂都是明媒正娶的。到现在我家还没另家(即分家),没生是非,男孝女贤的。两个早早失去了男人的家,她比一个男人打理得还红火光亮,这为她赢得了极高的声誉,也为她挣足了脸面,在村里她是人前头说话上岗子吃席的人,这也让她格外好强要面子。嗯,你不是好强要面子么,我就要揭你的面子。
是她开的门。她一点儿不惊怵慌乱,就像知道我们要来。院里摆着长桌,中间放着柴灰色大瓦盆,盛着金黄的玉米饼,另两个更大的褐色釉盆盛着绿森森的糊汤。哥哥嫂嫂侄儿侄女都围着长桌。他们停下筷子抬起头来,目光一片恐慌。
傻子们见到玉米饼就像狼见到了肉,毫无顾忌,一哄而上,扑到桌前。侄儿侄女们吓得惊叫着四散逃开,哥嫂们也都闪在了一边。他们不是害怕,而是恶心,一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傻子谁不恶心呢?长桌被傻子们占领了。大傻两手抓了热腾腾的玉米饼往嘴里塞,二傻被玉米饼噎着,两眼翻成了鱼肚儿白,两只手乱抓乱拍,三傻把糊汤喝得满腔子都是,傻妞抱着几个玉米饼又蹦又跳“吱哩哇啦”地欢叫着,真是出尽了洋相。我感到脸上就像给人泼了汽油,又“嗤——”一根火柴点着了。但我没离开,而是双手拤腰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傻子们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她显得那么平静,命嫂子们不停地给傻子们盛糊汤。大嫂拿着玉米饼端碗糊汤走过来说,喜,你也吃点吧。我掉头走了。我怕流下泪来,我咋能在她面前流泪呢?出了大门,我还是泄气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还是有脸的,要脸的。按我最初的想法,我是要带着傻子把老埂坪每家每户都讨要一遍的。然而,我逃离了老埂坪。
第二日一大早,大哥送来一口袋麦子。我清楚这一口袋麦子是家里眼下一半的粮食了。我叹口气对大哥说过正常日子,傻子不如你们,可要说讨饭度灾荒,你们不如傻子。我拽着大哥看那四口大缸说哥,你把麦子驮回去,我给家里再装些,侄儿侄女都正长身体哩。大哥说你不收下,我回去能交代下去,她你还不了解?我只能把麦子留下。大哥走后,我就借了头驴驮着一口袋麦子、半口袋米往娘家来了。我没忘给家里装上二升扁豆,豆芽拌韭菜,这季节只有这菜了,也是她最爱吃的菜,我心里恶恶地说我让你吃着想着。我把麦子、米和扁豆揭在她的窑门前走头都没回走了。回来的路上,我坐梁顶上嗷嗷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