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1.搅动我创意的旅行
我有点心神不定,但不太确定原因。这是我第一次到日本,我不会说日语,只会几个礼貌的实用句子,还有一句古怪的习语,听上去更像是一个古老时代的用语——“丰多西奥西买呆”,意思是“下定决心吧”,直译却是“系紧你的兜裆布”,感觉就像是你的爷爷在叮嘱你振作起来。这些都让我更加心神不定。时值2004
年夏。除了拍摄一些照片、探索人与自然之间不绝如缕的关系之外,我几乎是漫无目的地在日本旅行。我刚刚离开库珀联合学院的艺术家住所,受一些朋友的邀请在东京过了闲适的一周。之后,我便一个人在京都蜿蜒的街道上漫步。尽管寺庙和花园富有静谧之美,看到城市里不时出现的金考快印(Kinkos)和星巴克招牌,我却不禁感到有点沮丧。我想在这个像是古代的地方获取一些想法,但我不确定它是什么,这就好比在知道问题之前便竭力想要找到答案。
我毫无灵感(或者可以说是毫不自在),甚至考虑缩短行程。这不像我的风格,我一直都觉得有一种动力拉着我去越来越多不熟悉的地方旅行。我收到了好几条不约而同的建议,不禁陷入沉思。他们建议我去寻找“绳文杉”,一棵据说已经7,000岁的古树。它位于偏远的屋久岛上,从九州岛最西南端到那里需要坐几个小时的渡轮。即使到了岛上,也还要徒步整整两天才能到达那棵树。我被这个建议吸引住了。本来我已经觉得可以回家了,但几乎与此同时又决定遵从内
心的劝告。我振作起来,打包好行李,便向着相反的方向进发了。
铁路止于鹿儿岛。第二天早晨,我登上了前往屋久岛的渡轮。船上有一对夫妇(妻子是日本人,丈夫是加拿大人)和我攀谈起来,很好奇我这样的一个“盖金”(外国人)怎么会想到来这么偏远的地方。毕竟,虽然很多人知道屋久岛,却几乎没有人真的到访过,特别是外国人。他们边打量着我那随着船摇摇晃晃的行李箱边问我,准备在哪儿住宿,想怎样到达那棵树。等我们到达屋久岛海岸时,他们便邀请我一起住在他们要拜访的那户人家里,还决定加入我寻访古树的行程——哦,其实应该说是决定带我寻访古树。主人给我安排了一个睡觉的地方,我卸下野营和潜水设备,吃到了烤饭团。我们聊起生命、旅行、政治。房主浴室里的蜘蛛大得吓人,我受惊的狼狈模样让主人一家乐不可支。随后,我们就开始徒步,经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生物圈保护区。这里有本地特有的鹿和猴,有海龟、野杜鹃和茂密的亚热带雨林,还有护林员那种日本式的尽力打理萌发植被的作风。我们睡在一间小屋的地板上,我躺在那两位刚结识的朋友和一位衣冠朴素、爱打呼噜的男士(以及其他很多在这里躲避连绵阴雨的登山者)之间,这真是有趣的尴尬场面。最终,我感受到了这棵古老的日本柳杉的静谧之美和力量,它得名于约7,000年前的名为“绳文”的历史时代。在观景区,我望向这棵矗立峻坡之上的古树。映入眼帘的是壮硕的树干、虬曲的枝条和深刻着千年皱纹的树皮。接着,我们继续徒步到岛的另一边。那时,我并没有得到什么神秘的启示,但是我知道,当我把握时机继续日本之行的时候,我就开启了一扇门,通往超越我的个人经验和预言的诸多可能性。
我回到纽约家中,继续做着交互媒体制作人的工作。第二年,我又住进了麦克道威尔艺术营,这是另一个艺术家住所(八年之后,我又重回这里创作这本书)。我再次强烈感到有些事情已经发动起来,但是我就像一个伤心欲绝的人,渴望能更清楚地知道它们是什么。我坐立不安,我频频跳槽。在日本之行结束一年多后的一天晚上,我和一些朋友在苏荷区的一家泰式餐馆共进晚餐。终于,就在我给他们讲述我的探险故事时,突然之间,所有这些形形色色、扣人心弦的经历都活灵活现地串联在一起。就在这天晚上,我冲回家,开始创作这本《世界上最老最老的生命》。
2.时间/旅行
在美国之外,我计划的第一次考察是去非洲。在南非的克鲁格国家公园考察时需要有武装卫队的保护,当我拍摄猴面包树时,他们负责挡开随时可能出现的狮子或其他的攻击性野生动物。随后,我抵达纳米比亚,却发现我一直指望能带我去寻找百岁兰的那些研究者已经动身前往安哥拉了,我只能在那里想别的法子。
有些不幸的遭遇在意料之中。我在澳大利亚被蚂蝗叮过,在多巴哥岛被珊瑚虫蜇过(后来珊瑚虫在我的腿上活了好几个月),这些小麻烦就像一种提示,提醒你在做一些非比寻常的事情。其他的麻烦则必须马上认真地关注,比如我曾在斯里兰卡一个偏远的地方扭了手腕。我还遇到过真正的危险时刻,一个人在格陵兰迷了路,而且没有任何与外界联系的手段。我的旅途中满是愉快的个人气质,极好的人(对,也有极烂的人),还有我从未想过我会去的那些地方的景象、声音和味道。我一次次面对恐惧,有一个人在泛美公路上开车的恐惧,有学习水肺潜水时对深水的恐惧,还有穿越德雷克海峡前往南极洲时的恐惧——德雷克海峡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开阔水域之一,而那次又是我第一次在海上过夜。
我的其他冒险则具有学术性。我不再攻读美术硕士,也放弃了之后再读个哲学博士的计划,因为马克·吐温说过,不要让一个人的学校经历妨碍他受的教育,我把这句格言的智慧铭刻于心。当然,我还有财务上的麻烦。我并没有富到可以自立的程度。有一种独特的认知失调,就是你的作品成了《华尔街日报》版面上的特色,与此同时你却付不起房租。然而,这也不能让我止步。
有时候,不是目标本身,而是它的周边,成了我最深刻经验的来源。
2008年在格陵兰,我和考古学家马丁·阿佩尔特(Martin
Appelt)及他的同事一起在一条冰川溪流里捕鱼。我们那时很饿,必须吃晚饭。溪水里满是肥大的鳟鱼,让人感觉好像经历了时间的扭曲,得以一瞥这颗行星在人类蔓延之前本来的面貌。我向溪里撒下网,马上就捕到两条鱼。男士们决定提高难度,开始徒手捉鱼。是阿佩尔特率先把一条鳟鱼按在石头上,沿着石头表面把它滑上来,用一个流畅的动作把它扔在岸上。然后,他把我叫过去,说如果我想吃这条鱼,就
应该自己杀掉它。
这真是古怪的一刻,但我的食物链哲学让我决定一试。我在十几二十几岁的时候是完全的素食者,但是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感到自己体力不佳,于是重新在食谱里加入了海产品。我自己杀不了(或不想杀)的东西我是不想吃的,但是我觉得杀鱼的行为在食物链里占有天经地义的位置,至少我是这样说服我自己的。我拿起石头,往鳟鱼的头上笨拙地砸了一下,然后又来了一下。阿佩尔特收拾了残局。
能和你的意识形态正面相对,不管它们是什么,都让它们接受试验,这是天赐的礼物。这份礼物可能会在异域某地拆开,但它会成为印在你心里的经验。
我又想起以前我曾经觉得我永远也不会去南极洲,因为那里太冷了,不由哈哈大笑。我不光去了南极洲,而且到那里时还一头扎进水中——这是到达南极洲时的一种仪式,叫“南极跳”。我只穿着一件泳衣就头朝下跳进了南极海峡中,过了很长时间才在纯寒的打击下浮出水面。华氏30度的海水摸起来很重,而且几乎黏滞。我很难形容我那种深深的敬畏感,既敬畏我要寻找的藓类,又敬畏最早那些敢于到如此骇人的未知之地冒险的探险家。如今,南极洲和南乔治亚岛都在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地方之列,此外还有格陵兰和纳米比亚。这些深远宏阔的景观我怀疑我本来会以别的方式打量它们。所有到这些地方的旅行都像是沿着时间回溯。它们是展现这世界本来面貌的窗口,让人感到阵阵剧痛,这是对那些美丽得可怕而难以想象、却在遥远的过去永久失落的事物的怀念;伴随着剧痛的是希望,我们仍然可能修复自己造就的一些破坏的希望。
然而,就像潜入深水一样,停在深时间中也是一场战斗。我们不断被带回到表面,忙于此刻的想法和需求。不过,和已经活了至少2,000岁的生物相联系并不意味着要减少我们此时此地的经验;事实上恰恰相反。也许,通过这些古老生命之眼来打量世间,与深时间的最深之处相联系,可以让我们学会像它们那样全盘而长远地考虑问题。我想,这世界上不会有哪个问题是不能通过长时段的思考而获益的。
我用了将近十年时间研究,摄影,到世界各地去寻找古老的生命,这也让死亡进入了我的视野。面对“永远”的高深莫测的广度,我对人类个体生命(我的生命,或他人的生命)的短暂有了更直接的理解;与此同时,站在这些古老生命之前,我们却有很多与瞬间的联系,它们小如分子,在微观和宏观两个层次上都构成了一部持续开展的叙事。任何瞬间都很重要,我们都在其中。
所以,亲爱的读者,听过我的这些话之后,请和我一道出发吧,在全世界向过去的时间做一番小小的旅行。我邀请你回忆那些曾经逗起你的想象的任何事实、幻想或记忆碎片,带上它们去实验室,去工作室,去保护,去对话。你并不非得知道你要寻找什么,只需要确定你在寻找。
附:作者穷尽十年时光考察了三十个老寿星
北美洲
(01) 巨杉(2150-2890年) (02)长寿松(5068年)
(03) 三齿团香木(12000年) (04) 莫哈韦丝兰(12000年)
(05) 实柄蜜环菌(2400年) (06) 黄杨叶佳露果(8000-13000年)
(07) 帕默氏栎(13000年) (08) “潘多”颤杨(80000年)
(09) “参议员”池杉(3500年) (10) 黄绿地图衣(3000-5000年)
南美洲
(11) 密生卧芹(3000年) (12) 智利乔柏(2200年)
(13) 褶叶珊瑚(2000年)
欧洲
(14) “福廷格尔”欧洲红豆杉(2000-5000年) (15) “百骑”欧洲栗(3000年)
(16) 海神草(10000年) (17) 油橄榄(3000年)
(18) 挪威云杉(9550年)
亚洲
(19) “绳文杉” (2180-7000年) (20) “室利摩诃”菩提树 (2294+年)
(21) 西伯利亚放线菌 (40万-60万年)
非洲
(22) 猴面包树 (2000年) (23) “地下森林” (13000年)
(24) 百岁兰 (2000年)
澳洲
(25) 澳州冠青冈 (6000-12000年) (26) 塔斯马尼亚扭瓣花 (43600年)
(27) 泣松(10500年) (28) 新南威尔士的桉树 (13000年)
(29) 叠层石 (2000-3000年)
南极洲
(30) 象岛的藓类 (5500年) 南乔治亚的藓类 (2200年)
蕾切尔· 萨斯曼, 纽约布鲁克林的当代艺术家。她的摄影和文字作品多次荣登《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卫报》和美国国家广播电台的《图片秀》节目。她曾在“技术、娱乐与设计”环球大会(TED)和恒今基金会做过演讲,获得麦克道威尔文艺营和纽约艺术基金会的资助,还是阿尔·戈尔的气候现实领导力训练营的培训学员。她的作品曾在美国和欧洲的博物馆和画廊展出,并为许多博物馆、大学、团体和私人所收藏。因《世界上zui老zui老的生命》一书被提名为2014年古根海姆学者。
{ 02 } 长寿松
年龄:5,068 岁
地点: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怀特山脉
绰号:玛土撒拉,普罗米修斯
中文名 长寿松
拉丁名 Pinus longaeva
5,000年,足有大变。
仅仅一个世纪之前,才有一位天文学家而非生物学家建立了现代树轮年代学。安德鲁·道格拉斯(AndrewDouglass)正在研究20
世纪初的气候变化,想找到太阳黑子周期与相应的树木年轮数据之间的关系。1932 年,道格拉斯聘埃德蒙德·舒尔曼(Edmund
Schulman)为助手。舒尔曼由此便把终生献给了寻找最长寿树木(尽管他自己只活了49岁)的事业,收集了很多还没来得及分析的材料。舒尔曼的工作从巨杉开始,但他很快意识到,生存于逆境之下的树木事实上才可能活到最长的寿数。这也是我开始我的研究时最先了解到的教训——能够拥有最长寿命的不是生长迅速而蓬勃的生物;事实常常截然相反。长寿松据称拥有“地球上最古老的单一(非无性繁殖群体)生物”的美誉。1957年,舒尔曼和那时还是他的学生的汤姆·哈兰(Tom
Harlan)一起发现了“玛土撒拉”树,如今它已经有4,845 岁,是最有名的一棵长寿松。哈兰由此逐渐成为一名杰出的长寿松研究者。
“玛土撒拉”树的故事常常不如另一个臭名昭著的犯错故事有名,不过,这后一个故事已经变成了带有神话色彩的野外研究的警诫性报告。1964
年,一个叫唐·卡利(Don
Currey)的研究生来到内华达州惠勒角的另一片长寿松林,这是寥寥无几的长寿松林之一。卡利钻取树芯的钻头断在了他采样的一棵树里面。对研究生来说,这是一件昂贵的设备。于是一位公园护林员建议他干脆把树砍倒,把钻头拿出来。既然森林里有数以百计的长寿松,只砍倒一棵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后来人们发现,这棵在死后命名为“普罗米修斯”的树在被砍倒时已经有4,844
岁了,它成了那个时候地球上已知的最老的单一生物体。这棵树的一个横切片曾经在一个小镇赌场里展出,但我去的时候发现它已经被当地商会转移到商会会议中心了。另一个切片则得到了亚利桑那大学树轮研究实验室的研究利用。卡利后来换了职业,成了一名地质学家。
事实上,哈兰发现了一棵比这两棵树都老的树;它可能就在舒尔曼生前采集的样品之中。
当我2006年找到哈兰时,他告诉我,已知最老的长寿松并不是大众以为的“玛土撒拉”树,而是在公园同一个区域内生长的一棵大约5,000
岁的无名树。(落基山树轮研究组织最近确定它的年龄为5,062
岁。)哈兰和他的同事把对树芯样品的交叉定年和放射性碳定年结合在一起,来确定很多长寿松的年龄。落基山实验室主任彼特·布朗(PeterBrown)在电子邮件中告诉我,令人感兴趣的不只是树木个体的年龄;哈兰在他最后的研究项目中还把舒尔曼的未分析样品都研究了一遍,试图把能和树轮完全锚定的年代一直向前推到公元前12,000
年。令人难过的是,哈兰本人已经在2012年去世。有关他的发现的新闻一直没有广泛流传,同样,标记在山路边的哈兰之树或“玛土撒拉”树也不怎么为人所知。曾用来标出“玛土撒拉”树的标志已经被拿掉很久了,
因为游客一直喜欢从它身上摘取“纪念品”,对它造成了伤害。
到我2006 年秋天自己动身之时,哈兰在那个秋天安排的野外工作已经完成,所以我只能独自前往。九月份,10,000
英尺高的地方寒意阵阵,路上很少能碰到第二个人,山路起点处的人就更难得一见了。哈兰事先提醒过我要找什么,在沿路的什么地方找。他还说,没有理由相信我们已经找到了最老的那棵长寿松,因为在森林里还有数以千计的松树呢。
沿着裸露的山坡攀登时,我被这些老态龙钟的树木打动了。一棵又一棵的古树——有的树年龄差不多是最老的巨杉的两倍——冲击着我的双目。我在这里还获得了对“森林”的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经验。巨杉庞大的体魄令人敬畏。它让我想起摄影家杜安·米夏尔(Duane
Michals)《真实的梦》(Real
Dreams)一书中的妙语:“你不得不成为一台不会被约塞米蒂(国家公园)之美打动的冰箱。”对巨杉来说也是这样。然而,长寿松之美却多少体现在它们在树线上界进行的生存斗争之中。我们越了解这一点,它们越是迷人。譬如说吧,它们可以在养分有限的情况下维持生存,关闭所有非必需的系统,保证整体的存活。一棵树可能看上去已死,只有唯一一根枝条还活着。长寿松的松针五针一束,可以存留长达40年的时间,比大多数松树要久得多。这两个特征都说明,长寿松把效率看作一种生存策略。它的茎干满是鼓包,暗示着岁月沧桑。看到它们壮健的耐力周围覆满了年岁的标记,人们不禁会想,它们可能抱有刻骨铭心的生物学意志要生存下去。
令人后怕的是,当年的原子弹爆炸试验就在内华达试验场的边上进行,离这里不过一百英里开外。如果长寿松不是处于上风口的话,即使没有被一下子全部杀死,它们也可能会受到不可平复的创伤。显然,它们没法起身避开。如今,长寿松受到的最大威胁是一记正在打出的左右组合拳。左拳是松疱锈病,一种一个世纪之前入侵美国的由空气传播的真菌病害;右拳是本土的松小蠹的蜂起。它们合谋造成了长寿松的缓慢死亡,这一局面又因气候变暖而益显严重。
长寿松的长寿,并非和周边的极端环境无关;它们恰恰是因为这些环境才长寿。高山地区升高的气温不只是会让一大群威胁性的物种到达新的海拔高度,它还意味着长寿松现在会比从前几乎所有的时代都长得更快。最新的树轮计数表明,在过去50
年中,它们的生长速率增加了30%,在此之前的3,700 年中,任何一个同等长度的时间段中的生长速率都没有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