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呼唤》共收录了五个中篇,通读下来感觉信息量很大,涉及相当广泛的社会生活层面和相当长的历史跨度。她的小说,总是书写一代人的命运史和心灵史。作品将各色人等的生活轨迹,深深镂镌于时代的花岗岩底座上。其中昭示出的隐喻有如符谶,让读懂它的人唏嘘感慨又悚然惊心。
《河边的呼唤》记录着她多年来在文学创作道路上艰辛跋涉的步履,这本书也是她精心孕育抚养的“孩子”,可喜可贺。当然,一部文学作品出版后,她就不再属于作家本人而属于公众了,如何品评只能交给读者交给后人。作品就像一个人一样,有着属于她自己的命运。
人活不出这个境界,理解不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话的含义。尘世中万物不论大小都是一个世界,脱不了“理”字;天地问一草一木皆有梵性,逃不出“情”字。对情与理的追问必然通向意义的层面,所谓“文学性”大体如此。通读钱国丹的小说,感觉她对自己作品中的人物有着深厚的感情,对那些处于政治权力和话语权力之外的底层民众尤其是妇女和孩子,有着感同身受的理解和同情。读《河边的呼唤》这本集子,不期然地走进了钱国丹的世界,一个有着深刻人生经验的世界,一个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艺术想象的世界,一个美的世界。
人在天涯
河边的呼唤
惶恐
小城忧伤
遍地阳光
惶恐
那个编织袋一压到肩上,郑守田就有了尿急的感觉。出了银行50米就有一个公共厕所,可是郑守田哪敢进去?他甚至不放心让儿子接力一下,其实郑丰年比老子高大结实得多。父子俩疾步走过县前东街,折向环城南路,然后出了老城区,来在城乡结合部的回家路上。
正是仲春时分,往年金灿灿的菜花和绿油油的秧苗不见了,连随处摇曳的紫云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自撤县建市以来,乐川市像个天天泡啤酒的男人肚子,一圈一圈地往外扩展。郑家湾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被一个又一个的开发商陆续蚕食。想着竹篱矮墙里野草疯长的良田。郑守田的心就一阵阵作痛。
膀胱的压力很大。脏兮兮的矮墙旁边,本该是解手的好地方,可是郑守田还是疾走不止,一任尿急的痛苦越来越厉害地折磨着自己。郑守田没法子不尿急,因为编织袋里装的不是土豆红薯,也不是小麦大米,而是整整27沓的百元大钞!他累得不住地喘气,活到57岁他才知道,原来钞票的重量不是一袋土豆或一袋红薯可比的!他竟有点佩服起女婿屠满钵来。去年腊月初五,这王八蛋拎走了别人装有30万现金的密码箱之后,居然一点也不尿急,居然在离出事地点不远的大排档上喝酒到天亮,一任老婆女儿被找上门来的失主吓得魂飞魄散。
郑守田佝偻着腰走着,双眼紧紧地盯着奠耳河的河堤土路。开发商不但圈走了土地,连同那条从田问笔直穿过的水泥马路也一并圈了,乡亲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抗议都像凉水浇了鸭背脊。现今郑家湾人走路都得绕道,都得走这条坑坑洼洼、半边坍塌的河堤土路。郑守田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一个跟头把背上那27万给摔到河里去了。
郑丰年一步不离地跟在父亲身后,虽然也紧张,但他对父亲的做法大不以为然。不以为然也没有办法,谁叫他是他的儿子!他警惕地前顾后睃,生怕有人跟上来。如若有人对这个编织袋心怀叵测,他就会抽出腰里那把锋口利利的菜刀,和他决一死战。
夕阳灿烂,把奠耳河水镀得有些妖娆。周遭宁静,郑守田的心却像抽水机那样突突地泵着,连耳膜都咚咚作响。说到底,有几个农民见过成沓成沓的百元大钞?如果早些年有这么多钱,不,一半的钱、四分之~的钱的话,老婆就不会死了,赵瑞雪也不会弃儿子而去,秀葵更不用嫁给屠满钵那个混蛋了。可现在,他郑守田居然发大财了!终于进了村,终于到了自家门前。郑守田刚跨进了门槛,反身就把大门关死了,又找了根杠子,把门牢牢顶死;父子俩继续往里屋走去,关紧了二门,才伸手去摸灯绳。
矮屋里唯一的那盏电灯亮了,受惊的苍蝇嗡地一声飞了起来,转了一圈看看没事,又重新落在灯绳上。那灯绳很旧了,密密麻麻地趴满了苍蝇,看起来像一根长长的、毛茸茸的大山药。
编织袋被打开了,郑守田长满老茧的双手颤抖着,把钞票一一捧了出来,不错,就是27沓。父子俩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吁了口气,这才觉得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郑守田脱了衣服,把憋了大半天的小便送到屋角的尿桶里。新鲜的尿液打击在半桶旧尿上,发出了夸张的哗哗声。像被什么蜇了一下,郑守田突然刹车了:这每沓的钱,真的有100张?也许每沓缺了1张?也许缺2张3张甚至7张8张的?带着剩余的半截尿液,郑守田回到了小方桌旁。
丰年说,爸我们先弄饭吃吧?郑守田吼道:吃吃,光知道吃,吃死你!丰年小时候肚子大,总也没个饱的时候。可是郑守田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从小到大,除了番薯饭加咸菜,儿子又吃过什么?正因为没有油水,儿子才吃不够。丰年读书不错,因为穷,他上了一年高中就辍学了。母亲因肺结核肠结核长年卧病在床,丰年端尿摸屎的什么苦没吃过?父亲就会在屋里吼,出了门连个屁都放不响了。
丰年不生气,顾自做饭去。丰年觉得父亲很蠢,比如今天去扛这钱,又累又吓人,可是老爸走火人魔了,他阻止不了他。
郑守田撕开那捆扎钞票的纸箍,用唾沫蘸了蘸手指,艰难地数起钱来。数完了一沓,他嚷道:不对,只有99张!郑守田又数了第二沓,这一次更少,只有98张了。第三沓更离谱,只有90张了。
冷汗取代了热汗。
顺着郑守田的脸颊、后背,泠泠下淌。他越数越慌,越数越乱,口水也越来越黏稠,喉咙简直像冒了火。数来数去,这27沓大钞,竟没有一沓是足数的!郑守田的心往下沉去,沉去,终于瘫倒在那张吱吱作响的破竹椅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