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上海商学院教授，央视CCTV10“百家讲坛”主讲人，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复旦大学、南京大学博士后，美国西弗吉尼亚大学高级访问学者。出版《陈桥驿梦：赵匡胤传》、《大宋谜案》、《红袖添香夜读书：北宋文人往事》、《红尘匹马长安道：中国商人往事》、《红裙争看绿衣郎：大宋东京往事》等专著。
红尘匹马长安道：中国商人往事
放羊与治国
卜式拿着汉武帝高级侍从官员的薪水，安心当着汉武帝的御用羊倌。人生最大的成功是什么？不是拥有花不完的钱，一个没有价值提升空间的人生，其实等同于死亡。人生最成功的事儿，无非是拿着一份体现自己价值的薪水，同时所做的又恰巧是自己最喜欢做的事儿。从这角度来看，卜式人生简直就是“成功”二字的真实写照。
在帝国风险最高的职场——朝廷，做着一份最悠闲、最安全的工作——放羊，卜式其实一点都不是“钱多人傻”那种类型的富翁，他才是传说中有着真正大智慧的仁者。正像时节已至，春风吹过，百花自开。即使百花不开，大道依然运行，春风还是春风，花自凋零水自流，与春风无关。虽然卜式最终在皇帝身边得到了一份让多少人艳羡的工作，但是他的确没有自己的政治野心。卜式心中有操守，主动领取自己在天地间的那份责任，这就是他的大道，至于花开花落，并非卜式初心。有的阴谋论者说卜式要求放羊大概也是对汉武帝玩的花招，以残花之心揣测天地之仁，其境界比公孙弘都不如。卜式只是个商人，虽然有些钱，但他并不是会算命的半仙，他如何能预知自己将来会从御用羊倌的身份发达？卜式在朝廷中毫无根基，因屡次无私捐款，甚至从道德上绑架了那些为富不仁者，他是当时拜金社会的一个异数，至少在朝廷上不会有多少能帮助他、援引他的力量。“咫尺长门闭阿娇”，住在皇宫的过气皇后想见皇帝一面都是千难万难，更何况这么一个躲在后花园放羊的羊倌。如果没有特殊召见，就算近在咫尺，卜式很难有机会去和汉武帝套近乎，还能耍出什么花招？对卜式来说，前有公孙弘的中伤，后又阴谋论者的怀疑，这都是很悲哀的事情。一个不相信好人的社会，比一个充斥着坏蛋的社会更可怕。
好在，汉武帝到底是看重卜式的。这不仅因为卜式的义举打动了他，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杰出的政治家，汉武帝有着自己的考虑，他觉的现在迫切需要一个卜式这样的人。汉武帝早就对那些为富不仁的商人们心怀不满，特别是经过与匈奴的战争，汉武帝发现那些家伙们利用这朝廷宽松的工商政策发了大财，但是在国家财政困难、急需资金支持的时候，他们却一个个地装糊涂。朝廷正要树立卜式这样一个典型，告诉天下那些富商大贾们，做什么样的商人才是朝廷喜欢的、认可的。另外，汉武帝正在逐步酝酿实施“算緡法”，说白了就是财产税，根据富人们财产的多少来征收一定的税额。这项法律的推行面临巨大的阻力，要让富商们主动说出自己财产的数额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很多人都暗地里把自己的财产隐藏起来，以逃避朝廷的征税。两千多年前征收财产税比现在征收房产税还难办，这种情况下，政府推出卜式这个大公无私的义商典型，可谓正逢其时。
其实卜式也不过是汉武帝的一个棋子，拿来激励、敲打那些有钱人。把卜式安排到后花园养羊，对汉武帝来说，卜式的价值已经利用完了，剩下的时间卜式能为皇宫食堂提供点特供羊肉，说起来也是不错的。其实汉武帝还是看走了眼，自古以来，但凡经商能做得好的，其实也多半是个管理能人，这个能力如果用在行政上，也是能发挥些作用的。难就难在，很多人无法区分商业和政治的界限，像吕不韦那样把政治当做稳赚不赔的生意来经营，在政治活动中，时时采用商业原则来运作，那就危险了。卜式虽然是个养羊的，但他毕竟是个懂经济的人，在皇帝身边这几年耳濡目染，也对国家政治有所了解。他不是一个儒者，儒者讲究“必也正名乎”，“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只不过是个受皇帝重视的羊倌而已，在合适的时机，还是要向皇帝表达一下自己的资政理念的。
卜式给汉武帝养了一年多的羊，把皇家的羊伺候得一只只心宽体胖、膘肥体壮的。想当年卜式能凭着一百只羊发展成远近闻名的养殖大户，挣下百万家产，还真不是徒有虚名。有这么一天，汉武帝闲来无事，经过卜式的养殖场，突然想起一年前把卜式安排在这里上班，不知道他在这里干得怎么样，不如顺便来看看他吧。也就是汉武帝的“临时起意”，使卜式再次有机会和他面对面聊聊。汉武帝看到卜式养的羊一只只活蹦乱跳、肉滚滚的，不由得心情大好，感觉有卜式这样的养羊高手负责皇家羊肉供应，还真是让人放心。心里这样想着，就忍不住多夸了几句卜式养羊有道。读史书读到此处，我总是疑虑重重，因为在我看来，汉武帝深居皇宫，未必真的懂羊，他对羊的夸奖，怎么看都有点客套的意味在，毕竟养羊的人曾经是自己很佩服的仁义之人。夸奖一下对方的工作，这在社交中很普遍，用不着特别当真。我所好奇的是，卜式接下来说的话，不仅话题转得太快，把一个“今天天气哈哈哈”的闲聊迅速拉到国计民生的层面上，有点过于任性，更重要的是，这似乎也不太符合他一贯的精神追求，明显发出希望参政的念头。卜式是这样对汉武帝说的：
非独羊也，治民亦犹是矣。以时起居，恶者辄去，毋令败群。
这几句话很有分量，笔者一直很怀疑是卜式自己想出来的。《庄子》里面倒是记载了一个关于“害群之马”的故事，意思差不多，说是古代圣君黄帝，就是《黄帝内经》的那个黄帝，向一个牧马的小孩子虚心求教如何治理天下。小孩子说治理天下和牧马是一个道理，把那害群之马去掉就可以了。“害群之马”这个成语就是这么来的。卜式这里说的是去掉“害群之羊”，完全盗用了《庄子》里面的创意。笔者只能假设卜式在皇家园林里不仅放了一年羊，多半也利用工作之余，认真学习文化知识了，特别是受了老庄思想的影响，要不然以他的文化积累，还真说不出这么高水平的治世名言来。汉武帝听卜式这么一说，心里也吃了一惊，这卜式不简单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这句成语三百年后才出现，如果汉武帝这么说就穿越了，但用在这里的确很合适）好吧，既然你这么懂治理百姓，那就给你一个小地方当试验田，你去按你放羊的高招试试身手，看看行不行。
卜式这次没再推辞，脱下那身放羊的破衣服、烂草鞋，换上帅气的官服，高高兴兴地走马上任，去实践自己的治世理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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