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栽
应天在电话里说了很多次,有空聚聚。乔远并不当真,在北京,所有人都这样说,所有人也都不信。在艺术区入住半年以后,乔远还是没见到应天,哪怕应天的住处不过二十分钟的步行距离。没想这天,应天真的出现了。在乔远工作室院门外,应天站成一只海星的样子,两手平摊,像要隔着一米多高的矮墙,与乔远来一个久别重逢式的拥抱。
那时的乔远工作室,还不是后来整饬过的样子。矮墙围出长宽各六米的小院,一半是泥地、一半是水泥。泥地基本荒芜,陈年的草根和垃圾掺在一起,没人有勇气踩进去。水泥地面,刚好够停一辆小汽车,尽管乔远总是把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桑塔纳,停在院外的路上。矮墙是上任房主用红砖垒出来的,那个失败的雕塑家根本不屑于砌墙这种事,于是始终有砖块从墙面上拱出来。从任何角度看去,那墙也不是直的,而像调皮的孩子故意歪掉的积木。在艺术区,总是会有这种七拱八窍、让人疑心随时会倒掉的东西,于是所有人也不以为奇,他们习惯了这种风格,就像习惯艺术区突然冒出来的奇怪雕塑一样:丰乳肥臀的女人、身着性感短裙和高跟鞋的睫毛很长的猪,或者趴在房顶长翅膀的裸体男人,有一年大雪后一夜间出现的雪人长着骷髅的头骨……后来这都不过成为讨好游客的东西。人们搂着性感的猪留影,以为它们是真正的艺术区明星。矮墙正对工作室的位置,留有院门,也只有半人高。门其实是块没有上漆的木板,从不上锁。铁丝弯成简易的门闩,也像随时会掉下来。
“你小子,终于来了!”应天夸张地喊到,热情得像这里的主人,这让乔远觉得自己如不立刻投入他的怀抱,便是对这种热情的辜负。但乔远却迟疑着,无法动身。
在他们同窗的大学四年里(准确说是三年),应天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个,他认为乔远很多时候都放不开,“这对你不是好事,你知道,艺术家总需要一点点的,疯狂……”应天曾这样说乔远,他把最后两个字神秘地说出来,像在耳语一些惊人的秘密。乔远始终觉得应天看不起自己,因为在两人所有的合作作品中,那些奇思妙想都是从应天的方脑袋里冒出来的,虽然最终完成那些古怪的行为艺术、玩笑一样的装置作品,或者仅仅是一幅模仿结构主义风格的极简油画的,其实都是乔远。应天相信,这是有成效的合作,就像他们在艺术学院舞会和酒吧里,默契合作以讨好那些学过色彩和搭配的女孩们一样。她们基本都是同一类女孩,并不是真的漂亮,却令男人们一见难忘。她们把印象派那些理论都实践在自己身上,丝巾从不绑在脖子上而是系在腰上或者头上,戒指永远不会戴在手指上,而出现在颈上或者耳朵上,还有姑娘把戒指穿在肚脐上,低腰裤上一寸的地方,总是明晃晃地星星一样闪着光。乔远不太明白她们的生活,也始终没有在她们不同比例的身体上建立起男性的自信,这让他整个大学时代都显得沉闷、惶惑,或者还有一些自卑,因为他身边总有一个应天,作为对照。应天好像总能让她们觉得,男人们的世界是如此有趣,所以要迅速在咖啡厅或者酒吧各种昏暗的灯光里投怀送抱。
“我的天,你这里,也太不像样了,我看,我们得弄一下……”应天放下手臂,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打量着简陋的院落,看上去有种救世主的自信。他从前也这样说,在每一个难挨的白天过去的时候,说,“我们得弄一下”,他这样暗示乔远,他们该去找女孩了。应天这样说的时候,总让乔远觉得应天会把所有问题都解决掉,那些麻烦事都会包在他应天身上,然后乔远也有了勇气,可以和那些新来的学妹们说一些古怪、肉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