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以自创的神实主义写作手法,荒诞、夸张地呈现了“炸裂”——这个耙耧山脉深处一个村庄的三十年,通过一个百人乡村走向超级大都市的变迁,将经济发展中走向富裕的狂野欲望,撕心裂肺的两性博弈,家族的仇恨,历经沧桑依旧温暖的无功利的坚持,融合在了一起,试图揭示“高速发展”的悖谬和荒唐,从而也体现了作家面对现实的那种关切的思考和对未来的忧虑与信心。这是一部乡村志,也是一部当代世道人心史和精神史。
*连续四届“中国zui美的书”获得者精心设计
*中国首位卡夫卡奖获得者阎连科经典作品。一部乡村志,一部当代世道的人心史和精神史
阎连科,一九五八年生于河南嵩县。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驻校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情感狱》《最后一名女知青》《生死晶黄》《风雅颂》《炸裂志》等,中短篇小说《年月日》《黄金洞》《耙耧天歌》《朝着东南走》等,散文随笔集多部,《阎连科文集》十二卷。曾获得卡夫卡文学奖、香港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红楼梦奖”、马来西亚“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日本twitter文学奖及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等二十余种国内外文学奖项,两度获国际布克奖提名。其作品被译为日、韩、越、法、英、德、意大利、荷兰、挪威、以色列、西班牙、塞尔维亚等二十种语言,在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出版。
第一章 附篇
一、主笔前言
二、《炸裂志》编纂委员会名单
三、编纂大事记
第二章 舆地沿革(一)
一、自然村
二、社会村(1)
三、社会村(2)
第三章 变革元年
一、万元事件记
二、变革之碑记
三、轰烈悲怆记
四、新貌参观记
第四章 人物篇
一、孔明亮
二、程菁
三、胡大军
四、孔东德和他的儿子们
五、孔明耀
第五章 政权(一)
选举
第六章 传统习俗
一、哭坟
二、喜帖
三、听房
第七章 政权(二)
一、村改镇
二、家政
三、镇容
第八章 综合经济
一、工业工人
二、农业农人
三、特殊行业
第九章 自然篇
一、鸟雀
二、杂树
三、河流
四、动物
五、昆虫
第十章 深层变革
一、难途
二、阵痛
第十一章 新时代较量
一、较量
二、胜利
第十二章 防卫事宜
一、英雄事
二、英雄归
三、英雄泪
第十三章 后工业时代
一、军武与女性
二、后工业时代(1)
三、后工业时代(2)
第十四章 舆地沿革(二)
第十五章 文化、文物与历史
一、现实文化史
二、文化变迁史
三、心史记
四、文化与文物
第十六章 新家族人物
一、朱颖
二、孔明亮
三、孔明耀
四、娘
第十七章 舆地大沿革(一)
一、超级大都市(1)
二、大宏图
三、超级大都市(2)
第十八章 舆地大沿革(二)
一、沿革前奏
二、沿革中曲
三、超级大都市(3)
第十九章 尾声
主笔后言
第二章舆地沿革(一)
三、社会村(2)
初冬时节,天寒地冻,人都猫在屋里,树都枯枯冷着。麻雀在檐下团团簇簇。整个炸裂,都被宁静所包裹,沉静而安息。
孔东德从监狱回村了。他回得陡然悄然,无人知晓,在家苦待一月,未曾出门半步。说起来,人已六十二岁,十二年的牢狱生涯,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刑监受难,没人知道他在监狱做了什么,受着何样的人生与罪苦。自一月之前,他夜半敲门,带回了满屋的惊愕和妻儿们的满面之泪水,还有的,就是他们家的死闷与沉寂,彼此之间,除了问说想吃啥,想喝啥,其余的,没有丝毫的只言与片语。
他是死刑。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可他却活着回来了。头发全白,人瘦得干枯如枝,若不是眼珠会动,坐在家里,确如死了一模样。
倘若躺着,那就果如死了,再无活人样了。
可在死寂的半月后,他的脸上又挂了活人气色了,把儿子们叫到屋里床前边,开了惊天之口说:
——“世道变了,以后大队不叫大队了,还叫村。”
——“土地要重新分给农民了,可以重新营商生意了。”
——“在炸裂,朱家、程家都完了,该是我们孔家的天下了。”
二十成婚,过三得子。现在,一串儿四个孩子望着他,如一群都已长成等待出窝的狗。老大孔明光,老二孔明亮,老三孔明耀,老四孔明辉,一排儿站在床边上。而床下生着的一盆槐柴火,油香味在屋里漫弥飘散,把所有人的脸上都抹下淡黄润润的光。墙上的壁虎,听到了孔东德的秘语,回头望着六十二岁却老如古稀的他,壁虎那微圆的眼里,是两滴漆黑明白的豁然。在孔东德的头顶上,它把寸长的尾巴摇得如见了主人的狗。东面墙角的灰蜘蛛,也听见了孔东德的话,它朝这边望着时,因为把头抬得过高,肚子都翻了起来了。
“你们都出去。”孔东德这样说着,用手朝门外指了指,半个月来从未有过的笑,薄金一样贴在他脸上,“你们现在都出去,朝着东西南北走——别回头,一直走,碰到啥弯腰捡起来,那东西就是你们这辈子的命道日子了。”
孩子们不说话,以为父亲疯了。
可父亲这样连说三遍,最后有些求着他们时,老二孔明亮,才给老大明光闪去一道眼神儿,带着弟弟明耀和明辉,离开火盆、凳子、父母、壁虎和蜘蛛,朝门外试试探探走去了。
这一去,千变万幻,世界不再一样了。炸裂的史志开始新的单元了。
孩子们离开后,一直坐在床边的母亲盯着男人说:“你疯了?”
男人道:“我想喝瓶酒。”
女人说:“你不像从前了。”
男人说:“我们家要出皇帝了,但不知这四个孩子谁会当皇帝。”
女人就温顺地去给男人找酒,做下酒菜。她的温顺也是他的下酒菜。回来半个月,他没有碰过她。他似乎早就不想男女之事了。可这时,当也已六十岁的女人将要出门时,他又猛然从后边追上去,一把将她抱回到了床铺上,让那床铺承受了早已忘记的撕裂和尖叫。
村子里,夜半三更,月光如水。
各户檐下的麻雀们,团在窝里,偶或发出嘤鸣嘤鸣的叫。有一种夸张的静,铺在村街上,像坟场落在村落里。孔家的四个男孩儿,从家走出来,很快来到村街的十字路口间。老二明亮说,我们分开吧,朝东西南北走,碰到啥就都立马捡起走回来。
四个人就都朝东、西、南、北走去了。
老大东,老二西,老三南,老四北,如一窝在静夜中四散开来的鸟。村子依山筑座,东西主街长,南北街巷短,十字街又靠村东边,老大、老三和老四,很快就走穿街巷到了村外边,只有向西的老二孔明亮,在村街上走得笔直漫长,夜深久久,除了月光、空气和狗吠声,他在迎面什么都没碰上。
可在他以为什么都不会碰上时,有户人家的门响了。
门楼是村里独一无二的瓦门楼,宽大的双扇柳木门,刚涂过一层红油漆。那竹裂吱吱的门响声,也是红颜色,有股刺鼻烈烈的漆香味。这是老村长朱庆方的家。门开后,他的女儿朱颖从家里走出来,刚走几步到门口,就看到大她几岁的孔明亮,迎面朝她款脚款步走过来。
他们都轰隆一惊站住了。
片刻后,下边的话,响在他们一生的传奇里。
明亮说:“操!我遇到骚鬼了。”
“没想到我会最先碰见你。”朱颖有些意外地说,“三更半夜,你去哪儿?”
“就到这儿。”月光中,孔明亮恶了朱颖一眼睛,狠狠接着道,“我本来想翻墙到你们家,把你爹活掐死,把你强奸掉。可现在,我又不想了。”说完他就回转身,大步地沿着村街朝东走,到十字街和向东的哥哥、向南向北的三弟、四弟去会合,脚步快捷,踢满沮丧,有说不出的要想爆裂的东西溢在脉管里。可在那欲炸欲裂的血脉中,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快活在里边。他想要大吼一嗓子,把深睡的炸裂都吵醒,然就在他想要唤要吼时,听到从身后追来的朱颖对他先唤了:
——“孔老二,我倒天霉啦,偏偏一出门就撞上你!”
——“我没有别的出路了,撞上你我只能嫁给你。”
——“嫁给你,这辈子我都要把你们孔家捏在我手里!”
朱颖的唤,像闪电从后边蹿过来,孔明亮循着声音转过身子去,看见程家的妞儿程菁提着一个灯笼从一个胡同走过来。姓杨的葆青用火机照着从另外一条胡同走出来。村里的二狗狗,也拿着一个手电筒,在地上照着找着走出来。
突然间,村子里四处灯光,一世明亮,脚步声由稀到密,仿佛流水由浅到深样。所有的人,都在灯光下边走,都在灯光下面找着什么样。十字街那儿已经云下很多人,都在说国家出了大事情,和皇帝驾崩一样大的事,不然不会把叫了几十年的公社改回到乡,把大队的名称改为村,把生产队的称谓改为村民小组了,又把归属国家的土地重新分到农民手里去。还殷殷切切鼓励人们都到集镇市场做生意。起原先,做生意是要抓走游街判刑的,可这一夜间,却又一猛愣地鼓励人们从商营生了。
地舆沿革名称都变了,一如张姓改为李姓了,世界要天翻地覆了,黑白颠倒了。
因为朝代更替,改地换天,炸裂人都说他们在前半夜里睡着时,做下一个共同的梦,梦中有个枯瘦精神的人,六十或者七十岁,从监狱逃出来,到床边摇着他们的肩膀或拉着他们的手,让他们赶快都到村街上,一直前行,不回头,不旁顾,最先碰到啥,那啥就是他的命道或预兆。有人不相信,梦醒后翻个身子接着睡,睡着后继续做着那个梦,三番五次,都是那个从监狱出来的人,要把他或她从梦中摇醒来,让他们赶快到街上笔直笔直地走,碰到一枚硬币或一角毛票儿,那就是你这辈子经商能赚很多钱;碰到女人掉在地上的一件物碎,那就是他有上好的婚姻或者打不退的桃花运。人们就都纷纷从梦中挣出身子来,趿着鞋,提上灯,走出屋门、院门来到村街上,交流着他们做的梦,交流着他们刚到村街上看到碰到的物事和怪异。就有人在那人群中,兴奋地举着一毛钱或者一元钱,说他一出门就在路边捡钱了。有人拿着一段红头绳,或谁家姑娘丢的塑料发卡,问人说他们捡了这些是啥预兆呢?
还有那姓程叫着程菁的女娃儿,刚刚十几岁,她也做了那样的梦。也依了梦引从家里拿着电筒走出来,在路的中央捡到了一个透明的皮套,雪白色,手指状。她不知道那皮套物碎是啥,预兆什么呢,就挤进人群举着那套儿,问大人们那是啥货,有见识的男人就都哈哈笑着说,那是男女床上用的避孕套时,程菁显得兴奋而好奇,还想问男女在床上做啥要用那套时,她娘的一只胳膊从人缝插进来,一耳光打在她脸上,把她从人群中揪走了。
人群中爆出了哈哈哈的笑。
孔明亮没有挤进那满是灯光和哄笑的人群里。他不知道一直正西首先碰到仇家的朱颖预兆是啥,将来会是怎样的景光和物事。朱颖在他后边追着的唤声让他刻骨铭心、捉摸不定,如同他到了一扇屋门前,拿起一串钥匙却不知该用哪一把。他就那么迟疑地站在十字街西的路边上,犹豫着,觉得脚下有一样东西骨硬骨硬地硌着脚,想要捡起来,又怕是一枚普通到毫无意义的石子。不愿去捡时,那物什又在脚下锥刺刀割地动着扎着右脚心。于是间,弯腰把那东西捡在了手心里,紧紧地握着不松手,不去看,把目光投到面前十字街心的人群上。
人群间,各种灯光拥堵相撞,影碰影的声音像铁皮擦着铁皮一样响。这时候,明亮看见大哥带着三弟、四弟从人群那边过来了。他们三个人的脸上都是粲然的笑,仿佛这一夜,一出门他们都碰到了他们最是渴求的愿望与意外。
就是这时候,孔明亮借着灯光,把紧握的右手打开了。他的右手心里出了一层汗。那汗把他手里握的东西染湿了。他手里的那东西,是一枚印面四方四正的长条状印章石,包在一张白纸里,还未及刻下字样,就被它的主人弄丢了,由孔明亮捡到了手里边,成了他的大好前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