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垂髫花絮飞纸上
方英文
一个作家的最大幸运,是其拥有乡村的童年生活。因为作家也是一种植物,特殊的、会走动的植物。一个人渴望成为作家,那么来自土地的最初滋养,等于来自上天的偏爱眷顾。所以很多作家是由取材童年而踏上写作之路的。甚至一些伟大作家,比如普鲁斯特、沈从文等,一辈子只写童年记忆,为人类留下了不朽经典。鲁迅小说多半亦如此。道理说来倒挺简单。童年所感知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奇妙的,因此是印象强烈的、记忆深刻的、终生难忘的。成人历经世事,便麻木起来。只有一种情况,能让成人激动与好奇:拿火箭将他发射到金星上。
翻阅青年作家舒敏的这部书稿,有了以上的题外话。其实也不算题外话,因为她写了不少稚子垂髫记忆的篇章,以及成长时的花絮逸闻。读来淳朴真切,本色天然,不时一叹,或一笑。《耳朵的故事》这篇尤其好玩儿,写作者八岁时二叔父让她跑个路,她不乐意。因为二叔父一是老拿她“拔萝卜”,二是对她说话总用教训的口气。三叔父却会夸她、哄她,她便乐意跑腿了。可是母亲叫她干活,她却假装耳聋听不见,实际上是偷懒——却导致被父亲驮去医院看耳朵,竟发觉耳朵还真有问题:耳屎厚哈……短短一篇,写活了孩子(自个)的淘气,也写活了亲人们的呵护与个性。
《父亲节里忆父亲》也好,写父亲找人给自己做书柜当嫁妆,自己很不乐意,父亲没有吱声。毕竟作者年龄小,无法体味父亲那种对于女儿未来离去时的留恋与感伤。《核桃树下》又写了爷爷的沧桑。给孙女讲国民党是抗战的主力,孙女反驳,爷爷也不辩论,由孙女自个长大、自个去判断。此文有句形容老妪的话特别好:“残酷的生活,逼空了她的所有精致。”而《树都去哪儿了》《屁说》则是批评世相,感慨城市化(金钱)对于乡村的掠夺,讥讽空话、大话、没着落的话放屁不如,这两篇更像是杂文。至于《寿》,倒像是一篇结构完整的小说,是对于“子多福多”之说的形象化解构。
印象里的舒敏,皓齿明眸、苗条清爽,说话如同喜鹊般快捷,给朋友们带来吉祥愉快。但来灵感立马成文,网上一发布如同泼出去遍野的鲜花,于是群蜂趋采、蝴蝶点赞。她基本掌握了各种文体,就连一般人感觉不好弄的文学评论,她也写得有胳膊有腿儿,展示出良好的审美鉴赏力。如此综合材质,坚持精炼修辞、优选细节,将要写出怎样的杰作来?那是可堪期待的,也是不必惊奇的。
2016年4月22日于采南台
自序:树都去哪儿了?
记忆中的乡村,虽然贫穷,也还有树。
或者是皂角树,或者是槐树,或者是柿子树,或者是香椿树。这些树木,有粗有细,有大有小,有美有丑,有老有少。但总归,在我贫瘠的记忆里,有着蓬勃的绿色。
遗憾的是,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的富裕,拥有老树的村落,却愈来愈少。
一切都在向城市集中。是的,一切。
乡村的学校,已是彻底的没落了。但凡有一点点办法,农村人都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在农村上学。
于是,教育的金字塔,一层一层向上递进着。村里乡里的,将孩子送往县城;县城里有点能耐的,将孩子送往省城;省城的则挤破脑袋将孩子送往屈指可数的几所重点学校……在这个问题上,人们个个冲锋陷阵,谁也不愿意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落后。
毕竟,没有家长想让自个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所以人们哄抢着,焦灼着。有好多家长为了让孩子安心上学,辞掉工作专门伴读。
比起先前的不让孩子们上学,人们的观念似乎是进步了,可这样的进步,又似乎有些矫枉过正。
显然,向城市集中的资源,不光是教育,就连树木,也都纷纷涌进城市中来了。
于是新建的城区里有了古树。人们给这些移植来的古树身上挂着营养液,下半段再用金色银色的材料包裹起来。有一些古树,人们怕它站立不稳,四周还用支撑物将它“扶持”起来。
显然,古树享受的待遇,是优厚的;作为一棵树来讲,它也似乎该知足了。
然而我却疑惑着,这些古树究竟从何处来?自然,古树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它们来自广大而分散的农村。
当我在城市里,徜徉在各色“苑”中的时候,我好奇于这些古老的树木,如何能够在小小一隅里得以大团圆?当我去到已经没有古树的村落的时候,我知道一切的起因,无非都只为着“钱”。
城市里先富起来的人,觉出了古树的宝贵,他们想将这些古树都揽入他们的怀里。村落里的人,在树和钱之间,显然更热爱后者。于是彼此一击掌,一手交钱一手挖树;于是村落里的古树,住进了城市里的“别墅”。显然,能在“别墅”里存活下来的古树一定不是全部,毕竟:“人挪活,树挪死。”
不管被挪走的树是否存活,对于乡村来说,它可是永远失去了那棵古树。而这失去了古树的村落,在我看来,犹如被阉割了的人;从此,不管它如何繁华,如何热闹,骨子里都有着残缺。尽管如此,人们还轰轰烈烈地说要搞城镇化。
我倒是希望,这种前行的脚步能够放慢一些。我还觉得,有着古树的村落比千篇一律的城镇化要好。
乡村是人类的精神家园,古树是人类最悠远的记忆。一个村落,一棵古树,往往承载着人类几十年甚至几百几千年的记忆。
写到这里,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群流着鼻涕的小孩围拢在一棵老树下,听白胡子爷爷讲着老几辈人的故事;尔后,孩子变成了爷爷,爷爷又在给一群孩子讲老几辈人的故事。人一茬茬地换,而始终不变的,却是村头或者村中的那棵老树。
这样的意境美不美呢?我以为很美。所以我也就一直渴盼着,还有着古树的村落,能够将古树留下。古树里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过往和无法割舍的记忆,而这些,又岂是金钱能够买来的?
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幻化成了一棵树,而作为一棵树的我,禁不住地想要独自呢喃。而我的呢喃,究竟又能唤起几多记忆,几多思索,究竟又能不能让挖掘和买卖的速度有所减缓?我不清楚。
自然,我渴盼能听到几声肯定的回应,即使这回应的声音,寥落稀少,也总比没有要好。
所谓聊胜于无,不外乎如此吧。
2015年12月
庄外那棵柿子树
老屋有个后门,后门外的那片庄稼地,不但宽阔,而且几乎从来没闲着,有时种萝卜,有时种红薯,有时种小麦,有时种棉花。总而言之,那片地,永远忙碌,永远红火。
那片地的地势有些奇特,很像平地上凸起来的一个四方块,地形规整,高高在上。地的东面、北面、西面都有路,不过那些路却比那块地的地势要低矮很多。不管你站在地的东、北还是西的最边上,都能非常自如地俯视那些或宽阔或狭窄的土路以及土路上骑车或者步行的人。至于地的南边,则是我的村庄,比起那块地的身高来,村庄同样低矮许多。
那块地太大了,起码在我的印象中是这样。在最东边的地头上,立着几棵树,其中离村庄最近的,就是那棵柿子树。
孩子们总是贪玩,总是讨厌午觉。夏季的午后,村庄静谧得好像一切都睡着了,这时总会有几个孩子,逃出这睡眠的城堡,偷偷来到柿子树下。
柿子树的树冠很大,足够好几人在下面乘凉。几个孩子在柿树下很随性地玩耍。一只蚂蚁来到我的脚边,停留片刻后爬上我的脚面,不一会儿,又爬到了我的小腿肚子上。我一边拍打,一边说:“讨厌,老往人身上爬。”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哎,咱们找个蚂蚁窝,然后挖开来看看如何?”
夏季午后的太阳,火辣辣的晃眼。几个百无聊赖的小孩,正自蔫蔫着无事可做,听到这个倡议,立马来了精神。于是,找工具的找工具,寻蚁窝的寻蚁窝。几分钟前还蔫头巴脑的一群人,立刻精神抖擞。
那一天,大家拿着小棍和小瓦片忙活了老半天,终究却并没有挖出什么宝贝来。
柿子树的皮肤,黝黑、粗糙,正如它身子底下的那群乡村孩子一样。
雨后初霁的土路上还有着几分泥泞,我们几个小孩却已踩着泥泞围着路旁的蜗牛们玩耍。蜗牛刚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我们就用手或者小木棍去轻轻碰一下,蜗牛快速地躲进壳后,我们则继续在外面等着它出来。
游戏的过程类似于猫咪把玩到手的小老鼠,不同之处在于,猫最终是会吃掉老鼠的,而我们则纯粹是跟蜗牛逗逗乐。
这个游戏很简单,如果你没有身陷其中,一定觉得趣味不大。然而我们却常常一玩就是一上午,至于游戏的地方,则多在柿子树东边的那条土路上。
那条土路虽然一下雨就泥泞不堪,但却是个交通要道。它是村庄通往县城的必经之道,也是村庄通往县城最近的一条道。
后门外那块“高高在上”的地里,总是田鼠猖獗。不知是谁想出来的主意,总之好多个下午,孩子们有了一个固定节目,叫作“灌田鼠”。
先是一个人发现了田鼠,随后又尾随田鼠发现了田鼠洞。于是,打水的打水,端盆的端盆,大家不停地给田鼠洞里灌水,直至最终捉住田鼠。
漆黑的乡间夜里,孩子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组,在柿子树旁边的土崖和树林里,捉蝎子、摸知了。有个泥土样的圆圆的小东西,据说叫作“崖娃娃”。如果你对着那个“崖娃娃”大声地喊一句话,它准会一字不落地重复着。
小时候的我非常惧怕那个“崖娃娃”,因为我不知怎的将它跟妖魔鬼怪联系在了一起。其实那时有这种想法的并不只是我一个。所以晚上捉蝎子的时候一旦摸到“崖娃娃”,胆大的小伙伴会把“崖娃娃”拿到手里,对着它大喊一声;胆小的,摸都不敢摸……而一旦听到“崖娃娃”的声音传出来,大家跑开的速度,个个都像是正在参加百米赛跑。
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崖娃娃”究竟是什么。问过不少人,大家比较一致的说法,是说那个圆圆的土疙瘩里,大概是一种虫子的卵。正如被母鸡孵过的鸡蛋里会有小鸡娃,正如蚕将自己裹进蚕茧,正如没有退壳之前的知了……有一种虫子,它将自己的卵排在崖畔内的黄土中,然后用泥土将自己的卵一层层地包裹起来,等我们“摸到”的时候,就是一个皮球样的黄土圆团。
至于这个圆团跟回音之间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联,实话说,我不是很明了。不过在我想来,原因大概有两方面:一是伙伴们摸到“崖娃娃”的地方,一般在沟里、崖畔,那样的地形,本来就容易产生回音;第二个可能,就是这圆圆的泥土裹就的虫卵,因为空隙的存在,可能会有些扩音与回音的效果。
小孩子总爱学说大人话,甚至小伙伴们打口水仗的时候,也总喜欢彼此模仿。比如,麦香、麦换两小姊妹开始吵架,年龄大点的麦香说:“滚开,别跟我说话。”年龄小些的麦换就常常会梗着脖子将姐姐的话反攻回来,说:“你滚开,你也别跟我说话。”再往下的争吵里,就时常会出现“崖娃娃”。只见麦香斜睨着麦换,冷冷地嘲笑道:“真是个‘崖娃娃’,就会学我说话。”
小时候的我,也常跟姐姐吵架,也常常学她说话,所以也不止一次的,被姐姐斥责为“崖娃娃”。然而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却恍然发现,小时候多次被斥责为“崖娃娃”的我,竟然不知道“崖娃娃”究竟是什么。
柿子树下的小伙伴们并非总是一团和气。有一天,在柿树下玩耍的我和粉儿起了战火,起因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那几天我跟粉儿再见面,就互相噘着嘴谁也不理对方。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半,我就有种百爪挠心的不快乐,再见面,互相偷看一眼,都想跟对方说话,似乎又都不知如何开场。
小伙伴们总是聪明的,也是善解人意的,瞧瞧我们俩的神色,就准有人会“挺身而出”,说:“走,去柿子树下玩吧。”等到了柿子树下,大家刚一屁股坐下,就有人狠劲拽着我和粉儿的手说:“快,你们两人把手给我。”再往后,就见我和粉儿的小手指头被人拉扯着勾在了一起,同时一边使劲上下晃动一边摇头晃脑地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经过如此一番“仪式”,我跟粉儿就很自然地和好了,毕竟,手都拉啦,咋能不好呢?最初和好起来的我们,彼此会有些羞赧,然而不消一锅烟的工夫,可就好得像是一个人了。
柿子树下的我们,有时也会畅想未来。比如我们都很想知道,自己将来会做些什么。不知道是谁发明的那个游戏,总之那游戏一经推出,就大受小伙伴们的追捧。
游戏的过程是这样的:两人席地面对面而坐,一方捉紧另一方的一只手,然后先在对方的手心上使劲拍打几下,再用手指丈量一番。这之后,左右手就开始紧握着被丈量者的小臂交替前行。并且一边前行,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工人——农民——解放军——”等手行至对方大小臂的连接处,就见丈量的一方,干净利落地将被丈量者的小臂高高举起,同时提高音量,嘴里大声喊着“工人”,当然也可能是“解放军”。自然,这最终被拖着长腔喊出来的几个字,也就是被丈量者将来的职业。
某一天,我跟粉儿互相丈量,她丈量的结果,我是解放军,这自然让我很高兴。我丈量的结果,她是农民,这自然让粉儿很不快活。后来,粉儿又去找麦香丈量,终于如愿以偿,也量出了一个让她喜欢的解放军的结果。
在那时候的我们看来,世界上的职业总共有三种,一是工人,二是农民,三是解放军。奇怪的是,那时还小的我们,作为农民的儿女,就已经非常的不想做农民。
村里来了一个女孩,叫作臭臭。臭臭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关键是,她还穿着一件美丽无比的碎花裙。臭臭说起话来婉转柔和,动听得如同百灵鸟,跟我们这些土得掉渣的乡村孩子比起来,可是大不相同。
听说啊,臭臭的爸妈,可都是工人呢。
臭臭来到我的村庄,瞬间就成了香饽饽。柿子树下,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她,只为能够多看她一眼,多听她说几句话。
西邻的大哥哥做了解放军,回家探亲的时候,带回来几块像冰一样透明的玩意儿。哥哥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冰,这叫冰糖,甜着呢。哥哥分给我一小块,我赶忙放进嘴里,知道他没说假话,那块冰,可真是透心的甜呢。
而村庄里的我们,没有碎花裙,没有冰糖,百无聊赖的时候,会有人从家里拿来一截绳子或者毛线,两人一组,用毛线翻出很多种花样;或者一个人,用一根细绳拴起一个苹果把,然后先将绳子搓在一起,再慢慢将绳子拽开,如此一张一合,只为欣赏绳下的苹果转动如快速的陀螺……
显然,柿子树下的我们,有过快乐,也有着淡淡的落寞。而这些落寞在无形中激励着我们,长大后一定要走出这小小的村庄,也去做工人、做解放军;也要穿碎花裙,吃冰糖……
如今的我,终于可以穿上漂亮的碎花裙,吃上像冰一样的糖了,然而我却开始思念庄外那棵早已不在的柿子树了。
2015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