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达是从诗歌开始;我的阅读,我从文字中得到的感动也是从诗歌开始。小说家阿来其实也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他的诗歌创作,可以看做是藏汉两种语言与文化中不断穿行的思想行为和文学行为的具体表现。阿来的诗歌对藏民族的宗教信仰进行了极为精彩的现代汉语演绎,呈现出浓厚的浪漫主义抒情色调,体现着藏汉文化沟通、对话与交融的深厚精神内涵。
本书是茅盾文学奖得主阿来*完备的诗歌作品集,是对阿来多年诗歌创作成就的一次集中展示。
自序
一
去年,四川文艺出版社钩沉式地出版了我的一些中短篇小说,这些作品几乎都写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一共三本,在市场上还得到了一些读者的欢迎。也许是因此受到鼓舞,吴鸿社长又提议把我更早年写作的诗也搜出来结集出版。
他们的编辑通过各种途径查到一些,我自己又从早年存留的旧期刊中找了十来首的补遗。补遗的这一部分,都是初学写作时的不成熟之作,但我还是愿意呈现出来,至少是一份青春的纪念。我写过十年的诗,作为我文学尝试的开始。我想把这些诗收拢来,正可以看到一个人如何从幼稚走向成熟,如何从一个文学的门外汉渐渐摸索到文学的门径,而这个过程又需要怎样的耐心。对于今天这个乐于并急于看到成功的社会来说,十年确实显得过于漫长。
二
此前,这本诗集的主要部分出版过两次。
第一次,1989年,是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的一套四川少数民族丛书中的一本,叫《梭磨河》。这条河是大渡河的一条支流,是我故乡河流的名字。
第二次,200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四卷本《阿来文集》,其中一卷《阿来诗文集》,也有这本书的主要部分。出版社觉得跟小说比,太薄太轻,还加了几篇散文增加厚度,但依然显得菲薄。这一回,增加了一些篇目,都不是好的。但这一回,算是基本完全了。
三
正如我的读者都知道的,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停止诗歌写作,而转向了小说,以及其他不分行文字。但在我心中,诗情并未泯灭。我只是把诗情转移了。我从来不敢忘记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过这样的话:诗比历史更接近于哲学,更严肃。因为诗所说的比历史更带有普遍性,而历史所说则是个别的事。
我要把我的写作带向更广义的诗。
这些努力,我感觉我的读者都有所理解。
编这本诗集的时候,出版社让我再作一篇自序,回忆一下自己的诗歌时光。不过,又是二十多年过去,时间过得太久,情绪到底不是当年写诗时的状态了。读到自己为2001年那本诗集写的后记,倒是更真切地道出了当年写作诗歌时的处境与状态,索性引在这里,算是一篇完备的序言吧。
以下就是那篇后记了。
四
很偶然的一个场合,跟一个朋友谈起了贝多芬。当时,他正跟当年指挥过的一个大学合唱团的女领唱回想多声部此起彼伏且丝丝入扣的当年。今天,女领唱在大学里做着我认为最没意思的工作:教授中文。指挥却已做了老板,出了一套很精致的合唱唱片。我很喜欢,于是,他每出一张,便请吃一次饭,并送一张唱片。我当年的音乐生活很孤独,没有合唱团,更没有漂亮的女团员。我的音乐是一座双喇叭的红灯牌收音机接着一台电唱机。
那时我在遥远的马尔康县中学教书,一天按部就班的课程曲终人散后,傍在山边的校园便空空荡荡了。
有周围寨子人家的牛踱进校园里来,伸出舌头,把贴在墙上的标语公告之类的纸张撕扯下来,为的是舔舐纸背上稀薄的糨糊。山岚淡淡地起在窗外的桦树林间,这时,便是我的音乐时间。打开唱机,放上一张塑料薄膜唱片,超越时空的声音便在四壁间回响起来。桦树林间残雪斑驳,四野萧然。于是,贝多芬的交响曲声便轰响起来,在四壁间左冲右突。那是我的青春时期,出身贫寒,经济窘迫,身患痼疾,除了上课铃响时,你即便是一道影子也必须出现在讲台上外,在这个世界大多数人的眼里,并没有你的存在。就在那样的时候,我沉溺于阅读,沉溺于音乐。愤怒有力的贝多芬,忧郁敏感的舒伯特。现在,当我回想起这一切,更愿意回想的就是那些黄昏里的音乐生活。音乐声中,学校山下马尔康镇上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我也打开台灯,开始阅读,遭逢一个个伟大而自由的灵魂。应该是一个晚春的星期天,山上的桦树林已经一派翠绿,高山杜鹃盛开,我得到一张新的红色唱片。一面是柴可夫斯基的《意大利随想》,面是贝多芬的协奏曲《春天》。先来的是贝多芬,多么奇妙,一段小提琴像是春风拂面,像是溪水明亮地潺
湲。然后,钢琴出现,像是水上精灵似跳动的一粒粒光斑。然后,便一路各自吟唱着,应和着,展开了异国与我窗外同样质地的春天。我发现了另一个贝多芬,一个柔声吟咏,而不是震雷一样轰隆着的贝多芬!这个新发现的贝多芬,在那一刻,让我突然泪流满面!那个深情描画的人其实也是很寂寞很孤独的吧,那个热切倾吐着的人其实有很真很深的东西无人可以言说的吧,包括他发现的那种美也是沉寂千载,除他之外便无人发现的吧。
从那些年,直到今天,我都这样地热爱着音乐。后来,经历了音响装置的几次革命,我便永远地失去了贝多芬的《春天》。这一分别,竟然是十五六年!每当看到春日美景,脑海里便有一张唱片在旋转,《春天》的旋律便又恣意地流淌了。这些年,我都把这份记忆掩在最深的地方。直到这天晚上,在成都一间茶楼,坐在几株常绿的巴西木与竹葵之间,听两个朋友谈当年的合唱,我第一次对别人谈起了我这段音乐往事,这份深远的怀想。程永宁兄,也就是当年的合唱团指挥当即便哼出了那段熟悉的旋律,然后,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因为他的部下照看着一家颇有档次的音响器材店,而且店里也卖正版的古典音乐唱片。他很快收了线,告诉我,这张CD很快就会到我
的手中。
今天所以要在这里回忆以往的音乐生活,不是要自诩有修养,或者有品位,而是回想过去是什么东西把我导向了文学。觉得除了生活的触发,最最重要的就是孤独时的音乐。因为在我提笔写作之前,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生活,而且是因为艰难困窘,缺少尊严而显得无比漫长的二十多年。在那样的生活中,人不是麻木就是敏感。我没有麻木,但也没有过想要表达那种种敏感。于是我在爱上文学之前,便爱上了音乐。或者说,在我刚刚开始有能力接触文学的时候,便爱上了音乐。我在音乐声中,开始欣赏。然后,有一天,好像是从乌云裂开的一道缝隙中,看到了天启式的光芒。从中看到了表达的可能,并立即行动,开始了分行的表达。
是的,我的表达是从诗歌开始;我的阅读,我从文字中得到的感动也是从诗歌开始。
那次茶楼里与两个当年的合唱团员的交谈很快就成了一个多月前的往事了。当然,这不是那种随即就会被忘记的往事。一天下午,程永宁突然打来一个电话,说那张唱片找到了,店里已经没有这张唱片,是一个朋友的珍藏,但那位我未谋面的朋友愿意割爱把这张唱片转送于我。而且,此刻已把唱片送到了我单位的楼下。这段日子,我正用下班时间编辑着读者手里的这本小书。平时,因为同时担任着两份杂志的主编,不能每天准时离开办公室。但是,这一天,2001年3月15日,星期四,我却盼着下班,而且准点下班。急急回到家里,便打开了音响。瞬间等待后,那熟悉的旋律一下便涌向了心坎。于是,我身陷在沙发里,人又回到了十多年前。想起了早年听着这样的音乐时遭逢的那些作家与作品。
现在,很多人都知道,阿来的写作是从诗开始的。
那时,有这样的音乐做着背景,我在阅读中的感动,感动之余也想自由抒发的冲动,都是从诗歌开始的。我很有幸,当大多数人都在听邓丽君们的时候,我遭逢了贝多芬们,我也很庆幸,在当时很畅销的中国诗歌杂志在为朦胧诗之类争论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我从辛弃疾、从聂鲁达、从惠特曼开始,由这些诗人打开了诗歌王国金色的大门。
是的,聂鲁达!那时,看过很多照片,都是一些各国著名诗人与之并肩而立的照片。他访问过包括中国在内的很多国家,我不知道那些国家的诗人与他有没有过灵魂的交流,与他并肩而立的合影却是一定会留下的。但是,非常对不起,那些影子似的存在正在被遗忘,但我仍然记得,他怎样带着我,用诗歌的方式,漫游了由雄伟的安第斯山统辖的南美大地。被独裁的大地,反抗也因此无处不在的大地。被西班牙殖民者毁灭了的印第安文化英魂不散,在革命者身上附体,在最伟大的诗人身上附体。那时,还有一首凄凉的歌叫《山鹰》,我常常听着这首歌,读诗人的《马克楚比克楚高峰》,领略伟大而敏感的灵魂如何与大地和历史交融为一个整体。这种交融,在诗歌艺术里,就是上帝显灵一样的伟大奇迹。
是的,惠特曼,无所不能的惠特曼,无比宽广的惠特曼。今天,我听了三遍久违的《春天》后,又从书橱里取出久违了的惠特曼。我要再次走进那些自由无羁的雄壮诗行。是的,那时就是这样,就像他一首短诗《船启航了》所写的一样:
看啊,这无边的大海,
它的胸脯上有一只船启航了,张着所有的帆,甚至挂上了它的月帆,
当它疾驶时,航旗在高空中飘扬,她是那么庄严地向前行进,
下面波涛汹涌,恐后争先,
它们以闪闪发光的弧形运动和浪花围绕着船。
感谢这两位伟大的诗人,感谢音乐,不然的话,有我这样生活经历的人,是容易在即将开始的文学尝试中自怜自艾,哭天抹泪,怨天尤人的。中国文学中有太多这样的东西。但是,有了这两位诗人的引领,我走向了宽广的大地,走向了绵延的群山,走向了无边的草原。那时我就下定了决心,不管是在文学之中,还是文学之外,我都将尽力使自己的生命与一个更雄伟的存在对接起来。也是因为这两位诗人,我的文学尝试从诗歌开始。而且,直到今天,这个不狭窄的,较为阔大的开始至今使我引为骄傲。
回想我开始分行抒发的时候,正是中国诗坛上山头林立、主张与理论比情感更加泛滥的时期。但是,我想,如果要让文学从此便与我一生相伴的话,我不能走这种速成的道路。
于是,我避开了这种意气风发的喧嚣与冲撞,走向了群山,走向了草原。开始了在阿坝故乡广阔大地上的漫游,用双脚,也用内心。所以,这些诗歌最初出现在各种各样的纸张上,各种各样的简陋的招待所窗下肮脏的桌子上。今天,我因为小说获奖住在北京一家干净整洁的宾馆里,多年的好友,今天的责编脚印送来诗稿让我做最后一次校对。我在柔和的灯光下一行行检点的不是诗句,而是漫长曲折的来路。墙外是这个大城市宽广丰富而又迷离的夜晚,我却又一次回到了青年时代,回到了双脚走过的家乡的梭磨河谷、大渡河谷,回到了粗犷幽深的岷山深处,回到了宽广辽远的若尔盖草原。我经历的那个生气勃发的诗歌时代,也是一个特别追名逐利的时代。所以,我有些很好的诗歌篇什,便永远地沉埋在一些编辑部里了。比如,我至今想得起来的一首诗叫《遇见豹子》。今天却再也找不见她们了。当然,这仅仅是一个特别的例子,名单再开下去,便是一份控诉书了。其实,我的这本小小的诗集直到今天才得以出版,这件事本身,便是对中国文坛某些不正常状态的沉默的批判。如果不是那些永远沉没在某些编辑手里的没留底稿的诗篇,今天这本诗集便不会如此单薄。
这些诗不仅是我文学生涯的开始,也显露出我的文学生涯开始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姿态。所以,亲爱的尊敬的读者,不论你对诗歌的趣味如何,这些诗永远都是我深感骄傲的开始,而且,我向自己保证,这个开始将永远继续,直到我生命的尾声。就像现在,音响里传出最后一个音符,然后便是意味深长的寂静。而且,我始终相信,这种寂静之后,是更加美丽与丰富的生命体验与表达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