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渊如天神切下的一刀,把坎尼普从中间劈成两半。五六座真正的桥梁,用厚重的石头和钢铁交织而成,从崖顶伸出,横跨深渊,高悬在空荡荡的半空中。另外,在深渊低处,两边崖壁比较贴近的位置,还有无数用铁链和绳索搭成的临时索桥。坐在崖顶边缘,城市的历史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废墟一层一层又一层,重重叠叠,到了最底层,就连远古建筑也湮没在岩石当中,只剩零星裸露的拱门和绿锈斑斑的青铜器具。从龙族及更早的时代至今,坎尼普屹立的这块土地上一直有城市,它总会在前一座城市的残骸上萌芽生长。即使到了今天,十三个种族中最穷困的男男女女仍居住在城市的血肉深处,以暗无天日的洞窟为家。而那些地方,曾是前人的储藏室和舞厅。
“你从没考虑过排水沟的问题。”斯密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空气说。
“我相信没有。”叛教徒一边脱下斗篷一边说,“为什么你觉得我应该考虑?”演员们在紧靠深渊的一个大院里躲雨。马车门都开着,但舞台还没放下。卡莉背倚车轮,盘腿坐在地上,正往一条蓝色长裙上缝珠子。他们今晚准备演《新娘荒唐事》,剧中的帕提亚夫人要穿这件略显浮夸的礼服。桑达和贺尼特在房后排练,他俩手持木棍,脚踏舞步——正是剧中卫队长背叛安森?阿兰森的最终一战。新人演员查丽特?苏恩坐在一边,双手压在大腿下,嘴唇喃喃翕动,仿佛在祈祷。她一脸焦虑,惹人怜爱,毕竟今晚是她第一次出演《新娘荒唐事》。麦克尔不见踪影,大概跑到市场上买肉和鱼、跟小贩讨价还价去了。时间还早,等他回来再做准备也绰绰有余。就是这阴郁的天气,搞得天色
好像很晚了似的。
“哎,你想想,”斯密特朝雨水点点头,“建造一座城市,真正的要点在于掌控自然,不是吗?这场雨可能看着不算大,但坎尼普是座大城市,全加起来雨水就多了。就是眼下,你看看,像不像神祇把整条河竖起来了?这么多水,总得找个去处吧?”
“大海,大海,无垠的大海,”叛教徒引用两年前演过的一部剧里的台词,“正如万川归入盐浪,世人亦终有一死。”
“那是当然。”斯密特揉着下巴说,“可重点是,它该如何认这儿流到那儿,不是吗?”叛教徒露出微笑。
“亲爱的斯密特,我相信,你刚刚说的是个隐喻。”演员故作无辜地眨眨眼。
“是吗?我还以为我们正在讨论排水沟呢。”叛教徒笑了。他带着这个小小的剧团环游世界,至今已有十五年。他们曾为国王和野蛮强盗表演。在十三人种中,他调教过八个种族的演员,有过三个种族的情人。他是吉特师傅,全名吉特普?罗克马特,这是他更早之前为自己起的名字,那时,他刚从一个由沙漠岩石和疯狂组成的子宫诞生到这世间。他扮演过上千角色。如今,但愿老天保佑,让他还有时间再扮演一个。最后一个。
“卡莉?”叛教徒说,“说句话。”
长发女人点点头,将针收进袖口,把一把珠子小心翼翼地放到礼服的杯形皱褶里。那个位置看似随意、未经思索,但没有一颗珠子能逃脱。叛教徒微笑着点点头,漫步进公共院落里的另一个棚子。那儿除了一个冷冰冰的铁火盆和一张石头长凳,别无他物。砖块铺成的地面有一部分被雨打湿,原本浅浅的红色和绿色变得厚重,像涂了瓷漆。他坐在小长凳上,卡莉坐在他旁边。
是时候了。悲伤已在心中压抑了好几个星期,再也无法置之不理。几个月前,在奥利瓦港一间酒吧大厅里,当他第一次听说女神的旗帜在安提亚飘扬,恐惧之火便已点燃,到如今更是成了他的老伙
伴。悲伤是后来才出现的,他一直尽量把它推到脑后,时刻告诫自己,才能把喉间的梗塞和胸口的负担压下去。现在,他再也压不住了。
“吉特师傅?”卡莉问,“你在哭?”
“当然没有。”他回答,“男人若只会流泪,我们认为那太丢面子。”卡莉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肩膀。如同水手远航前喝下最后一口新鲜的淡水,吉特竭力记下身边人的感觉——贴在颈后的手肘的弯曲
度、肌肉的切实重量、马鞭草和肥皂的香味。他颤悠悠地深吸一口气,点头表示感谢。过了很久,他才能说出话来。
“我相信,我们需要再找一个演员。”他说,“要年长的男人,身量厚重些,能演父亲的角色,也能演恶棍,例如福克斯大人和魔王奥库斯之类。”
“你的角色。”卡莉指出。
“我的。”
雨丝细如针,敲打在头顶的茅草棚和棚前的砖石上。外面假剑挥舞发出的敲击声,还有挥剑男孩发出的哼哼声。贺尼特加入剧团的时间比卡莉更久,斯密特演过的角色比卡莉更多,但卡莉能够领导他们。他走之后,如果还有谁能把这小小的流浪家庭凝聚在一起,那就只有卡莉。
“出什么事了?”她问。
“我觉得,有些事我必须去做。”他回答。
“我们可以帮忙。”
“我相信你们会的,可是……”
“可是什么?”
叛教徒扭过身,直视她的双眼。卡莉的手臂从他背上滑下。她的双瞳跟头发一样乌黑,而且很大,让她看起来比实际更年轻。叛教徒依然记得,七年前,在自由城邦玛西亚的那个夜晚,他第一次见到了在公共广场跳舞卖艺的女孩。那时她还是个刚长成的大姑娘,野性、饥渴、不相信任何男人。天赋和野心如同烈火的热量,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奥珀尔曾警告他,这个女孩可能会招惹麻烦,但也同意代价是值得的。如今,卡莉已经长成完全成熟的女人。叛教徒心想,也许这就是养育女儿的感觉吧。
“我担心,如果要同时照顾你们所有人,我就无法完成我要做的事了。”他说,“你们就是我的家人。我觉得,只要我心里想着你们个个都平安无恙,那么其他一切我都可以牺牲。”
“听起来,你预计付出的代价。”她说。
“是啊。”
卡莉叹口气,唇边露出扭曲的微笑。每次她遇到麻烦,这种微笑便会出现。记住它,叛教徒告诉自己,记住她扭嘴唇、挑眉毛的样子。牢牢记住。用心去记。
“唉,讨厌。”
“不管怎样,离开你们,我真的很难过。”
“你心里有适合那些角色的人选吗?”她问。
叛教徒能看出她内心的痛苦。他背叛了她,遗弃了大家,但卡莉没有埋怨他,就像她不会切掉自己的脚趾。他真希望能握住对方的手,可是卡莉已经定下了谈话的调子,叛教徒没有驳回她的立场。再也没有了。
“有个剧团在北方巡演,叫‘帕尔林?乐贺和塞巴斯?贝林’。三年前,他们发生过两个成员争演同一个角色的事。你去找他们,也许能挑一个已经熟悉台词的演员。帕尔林是哈维金族,如果你带他到南
方,说不定还能增添点异国风情。”
“那我四处打听一下吧。”她说,“你什么时候走?”
“今晚。”叛教徒回答。
“非得一个人吗?”
叛教徒迟疑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还没想好。他面临的是个不可能成功的任务,注定会失败,正如它注定要来一样。他的牺牲属于他自己,所以十分容易。但要求别人同他一起自愿赴死,可就不像请人求帮忙那么简单了。然而,既然关系到成功与失败、世界的救赎与灭亡……
“也许不是。”他说,“有个人或许能帮上我,但那人不在剧团里。”
“要是我打听那让你不得不走的神秘任务究竟是什么,是不是太过分了?”卡莉问,随后又自相矛盾地说,“但这是你欠我们的。”
叛教徒舔舔嘴唇,为他从未说过的话——即使是对自己——寻找言辞。找到之后,他“呵呵”笑了。
“也许听起来有点浮夸。”他用一根长长的手指捋着胡须。
“说来听听。”
“弑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