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书内容分为四辑,第一辑插队生涯,第二辑村寨忆往,叙述了作者叶辛1969年3月31日离开上海到贵州省修文县久长人民公社砂锅寨插队落户开始,到1979年10月31日离开插队落户的砂锅寨为止的十年插队难忘生活和所见所闻。第三辑黔山贵水,第四辑情系山乡,叙述了作者离开插队落户的寨子在贵州工作期间的经历和活动,描绘了贵州山水的生动画面。通过娓娓道来的叙述,在平和的文字中,展现了作者在一段蹉跎岁月中的追求,一代知识分子对贵州山乡的真情。
叶辛,1949年10月出生于上海。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国际笔会中国笔会副主席,上海文联副主席,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作家。曾担任第六、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花》《海上文坛》等杂志主编。长篇小说《蹉跎岁月》《孽债》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在全国热播,曾引起轰动,成为全国电视剧的杰出代表。著有长篇小说《蹉跎岁月》《家教》《孽债》《三年五载》《恐怖的飓风》《在醒来的土地上》《华都》《缠溪之恋》《客过亭》《圆圆魂》等。另有“叶辛代表作系列”3卷本,《当代名家精品》6卷本,《叶辛文集》10卷本,《叶辛知青作品总集》7卷本,“叶辛新世纪文萃”3卷本等。短篇小说《塌方》获国际青年优秀作品一等奖,长篇小说《孽债》获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
遥念山乡
我曾生活了十四年之久的那一片乡土,以瑰丽多彩的风光闻名,那是“黔之腹,滇之喉”的安顺修文,古时候叫龙场驿。多年以前,当我在自己的小说中写到它的偏远闭塞、它的贫穷落后时,我也如实地写到了它的山水风光,它那古朴淳厚的乡风民俗。
两年前的今日,我离开了贵州回归故乡上海。两年中在忙忙碌碌、琐琐碎碎的生活中,时常会情不自禁地回想和牵挂山乡里的一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地要对乡间的事问个够;得到一张那里的报纸,大大小小的消息也要看个够。不是眼馋那些醉人的湖光山色,不是为如今开发得更为便利、舒适的旅游胜地入迷,不是一欲故地重游,陶醉于美不胜收的风景之中。想得最多的,恰恰就是荒蛮山野里的安宁,偏远寨子上的静谧。还有那里的风,那里的雨,以及伴随自然界的风雨栖息在那块土地上的人们。
说来难让人信,真正地开始懂得一点观察,真正地开始悟到一点创作的真谛,恰恰就是在那山也十分遥远、水也十分遥远、弯弯拐拐的山路更是十分遥远的村寨上。曾与几位初学写作的年轻人说,我琢磨出一点小说的道道,是在看风、听雨的日子里品咂出来的。瞅着年轻小伙和姑娘诧异不解、认定我是在故弄玄虚的眼神,我只得如实道来:那年头清贫的生活逼得你只有以繁重的劳作去打发光阴,穷得一文不名且又不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马上改变那种状况,人便变得一无所欲,一无所惑。闲暇下来,生命需要延续,日子需要打发,于是乎一点小动静也会引起我的浓烈兴趣。茅草屋外头的竹林里声音嘈杂得像有野兔乱窜、竹鸡拍翅,赶紧凑近窗前去看,却是啥也不见,而是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了。山野里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细密而又轻柔,别以为是什么轻风拂过麦田,那其实是绵长的雨在下。冬日里山乡中称作凌毛毛的霏霏细雨,飘洒起来是一点儿声息也没有的,那雨丝细小得你出门时都不想带伞,但只要走上三五里路,那细雨准把你的衣裳沉甸甸地浸透。就是这让人编进歌里唱的毛毛雨,我也是听得出来的。当然不是听它如何飘洒,而只消听听屋檐下的动静就行了。细雨飘洒得久,时不时隔开一点时间,屋檐下就会眼泪似的滴下一颗雨珠,清晰地滴落在青岗石阶沿上。翻书翻乏了,山野里又没更多的东西可看,看够了山,看够了雾岚,仰起脸来,看得最多的,竟然是偌大无边的天。天上云跑得快,风必然刮得凶。从峡口那里吹来的风,我往往一眼看得出,瞧啊,坡上的丝茅草全朝着一面倾斜颤动。山巅上的云层在往下压过来,风声里带着雨,那云层下就像拖着扫把。风劲吹时,雨斜斜地落下来;风小了,雨丝会像蚊蝇般飞舞;风挟着雷雨时,往往从山峦那边先亮起来,遂而拖带着阴云,自远而近排山倒海地横扫过来。风轻柔温存时,蝶儿在飞,蜻蜓在翔,花瓣儿也得意,还有阳光……由风雨雾岚而山岭峡谷,由自然界而栖息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男女老少,形形色色。我记不清自己在乡居的插队生涯里潜心入神地写下了多少与气象有关的日记,记不清自己那本像户口簿一般给山寨上每户农家编号的本子是怎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的。
怪得很,听雨、看风使我的山乡生活充满了情趣和色彩,住久了感觉麻木的山寨、田野、树林、河川和莽莽苍苍、千姿百态的群山,也变得亲切起来。
逢到赶场天,年轻调皮的小伙长声吆吆地唱:山路弯弯细又长,七天七天赶一场。不买油盐不买米,赶场只为看姑娘。哦,这歌声里蕴含着多少乡情,多少诙谐和俏皮,它由远而近地传来,在嘹亮清纯的和声里,伴着山谷的回音,唷哎——唷哎——又由近而远地传入群山,久久不散。仿佛非得让人感觉那回肠荡气的滋味,仿佛非得让人随着这歌声心魂摇荡。
回到了上海,这一切的一切自然都已远去。唯正因离得遥远,思念得也就格外真切。不过我毕竟在那块土地上实实在在地生活了二十一年,在遥念山乡的思绪泛滥得最为猛烈时,我也还是记得,我居住的茅草屋是滴漏的,一大张厚实的塑料布一年四季总是遮在帐子顶上,睡觉时倾听漏雨的小鼓点。雨季里泥泞的道路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蹄印,非得赤脚走过去,才会觉得合适。雨只要一下得大或久,井水、堰塘水必然是浑浊的。那倒不怕,挑回来沉淀半天,总还能吃;怕的是天干的旱年,堰塘里的水发了臭,而深沉的井眼里,一点水也不往上冒,那日子才叫人发慌哩!至于吃,至于其他生活条件,那就更不消言。
有人要说了,既如此,那你又何必这么思念?说实在的,我自己也在经常地扪心自问,且得不到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答案。
若要勉强回答,那倒也不难。古代文人中就有例子,四百多年前的年,被贬谪居住在龙场驿的王阳明,心情抑郁时,形容贵州修文的山是“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而他高兴时就写道:“天下之山,聚于云贵;云贵之秀,萃于斯岩。”
另有一种解释,不知能否说通。
去年有一天,记得是月日,苏联《文学报》的第一副总编来作协访问,他说在他的国家里,有二十几位作家享受的是一般人根本得不到的待遇,他们有别墅,可以随心所欲地到世界任何一个国家访问……他举例谈到的名字中,第一个就是我们多半都熟悉的艾特玛托夫,还有一位是拉斯普京。在他介绍完以后,我的思绪就甩了开去。我注意到他提到的这几位作家,几乎都是描绘俄国乡村的高手,在他们笔下,表现得最生动最感人的,往往是偏僻乡村里的那些故事。他们自己有别墅,住房条件想必比中国作家好一点。那他们又为何要纠缠不休地描写泥泞的道路,用原始方式割草的农民,担水过日子的农妇,眷恋故土对开发建设有抵触情绪的老农,安卡拉河上善良的勤扒苦挣的少妇,森林里几乎未曾接触现代文明的孩子呢?莫非他们的创作思绪中也有着对乡土的眷恋和遥念吗?广而言之,在那些偏远荒蛮的山乡,在保存着无法避免的落后、原始、古老的生活习俗的同时,不也同样保存着朴素、稚拙因而令人感到奇特新鲜的东西吗?这些东西不容置疑地显示出一种日见消逝的朴野、天真之美,透露着人类某种返璞归真的意向,某种回归自然的美学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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