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镜子》涵盖了政治、文化、社会等各个方面的内容,论述了改良社会风气、限制权力、根除腐败、民主政治等问题,表达了吴晗对历史的思考和对现实的关照。本书是极具可读性的历史知识普及读本。
吴晗(1909—1969),原名吴春晗,字辰伯,浙江义乌人。中国著名明史专家。毕业于清华大学。曾任云南大学、西南联合大学、清华大学教授,北京市副市长,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北京市历史学会会长等职。代表作品有《朱元璋传》《明史简述》《读史札记》《历史的镜子》等。
三百年前的历史教训
今年,假如我们不太健忘的话,正好是明代亡于外族的三百周年纪念。
历史是一面镜子,三百年前,有太多的事情,值得我们追念。
三百年前,当明思宗殉国以后,李自成西走,清人借吴三桂的向导,占领北平分兵南下的时候,南京小朝廷领袖弘光帝,正在粉饰升平,兴建宫室,大备百官,征歌选舞,夜以继日。他的父亲死于非命,原配离散不知下落,国君殉国,国土一部分沦于“流寇”,一部分被异族兵威所蹂躏,人民流亡离散,被战争所毁灭,被饥饿瘟疫所威胁,覆巢之中无完卵,即使是禽兽也该明白当前危机的严重。然而这位皇帝还是满不在乎,人生行乐耳,对酒当歌,南京沦陷的前夕,他还在排演当代有名的歌剧《燕子笺》!
三百年前,当南京小朝廷覆亡的前夕,清兵迫近江北,流寇纵横晋陕,民穷财尽,内忧外患交迫的时候。宰相马士英凭了一点拥立的私恩,独擅朝权,排斥异己,摈史可法于江北,斥刘宗周、黄道周于田野,迎合弘光帝的私欲,滥费国帑,搜括金帛,卖官鬻爵,闹得“职方多似狗,都督满街走”!左良玉举兵东下,以清君侧为名,他才着了急,尽撤防江的军队来堵住西兵,给清军以长驱深入的机会,他宁可亡国于外族,不肯屈意于私争。到南京沦陷以后,他却满载金帛,拥兵到浙江,准备再找一个傀儡皇帝,又富又贵,消遣他的余年。
三百年前,当国家民族存亡系在一发的严重关头,过去名列阉党,做魏忠贤干儿子,倒行逆施,为士大夫所不齿的阮大铖勾结了马士英,奉承好了弘光帝,居然做了新朝廷的兵部尚书,综全国军政,负江防全责。在大权在握的当儿,他的作为不是厉兵秣马,激励士气,也不是构筑工事,协和将帅,相反的他提出分别邪正的政策,他是多年来被摈斥的阉党,素来和清流对立的,趁时机把所有在朝的东林党人一一摈斥,代以相反的过去名在逆案的阉党。他造出十八罗汉五十三参的黑名单,把素所不快的士大夫留在北都不能出来的,和已经逃亡南下的,都依次顺列,定以罪名。对付一般读书人,他也不肯放松,咬定他们与东林和左良玉有关,开了名单,依次搜捕。天不如人意,这些计划都因南都倾覆而搁浅。他只好狼狈逃到浙江,清军赶到,叩马乞降,不久又为清军所杀,结束了他不光明的一生。
三百年前,当外族铁蹄纵横河朔,“流寇”主力恣张晋豫,国破民散,人不聊生的时候,拥兵数十万虎踞长江上游的左良玉,却按兵不动,坐观兴亡。他看透了政局的混乱,只要自己能保全实力,舍出一点贿赂当局,自然会加官晋爵,封妻荫子。在这个看法之下,他不肯用全力来消灭“流寇”,却用全力来扩充队伍。政府也仰仗他全力对付“流寇”,不肯调出来对付外敌。驻防在江北的四镇,又是一种看法,一面用全副精神勾结权要,一面用全副力量来争夺防区,扬州是东南最繁荣的都会,也就是这些军阀眼红的目标。敌人发动攻势了,他们自己还发动内战,杀得惊天动地。好容易和解了,指定了任务,北伐的一个被部下暗杀了,全师降敌,其他两个,清兵一到,不战而降,只有一个战死。左良玉的部队东下,中途良玉病死,全军都投降了清朝,做征服两浙闽广的先头部队。
三百年前,当前方战区的民众,在被敌人残杀奴役,焚掠抢劫,辗转于枪刀之下,流离于沟壑之中的时候,后方的都市,后方的乡村,却像另一个世界,和战争无关,依然醉生梦死,歌舞升平。南京的秦淮河畔,盛极一时,豪商富贾,文人墨士,衣香鬓影,一掷千金,画舫笙歌,穷奢极欲。杭州的西湖,苏州的阊门,扬州的平山堂,都是集会的胜地,文人们结文社,谈八股,玩古董,捧戏子,品评妓女,研究食谱,奔走公堂,鱼肉乡里。人民也在欢天喜地,到处迎神赛佛,踏青赏月,过节过年,戏班开演,万人空巷。商人依旧在计较锱铢,拿斤拈两。在战区和围城中的,更会居奇囤积,要取厚利。大家似乎都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当前是什么日子,更发生什么变局。他们不但是神经麻木,而且患着更严重的痿痹症。敌人一到,财产被占夺了,妻女被糟蹋了,伸颈受戮,似乎是很应该的事情。《扬州十日记》和《嘉定三屠记》所描写的正是这些人物的归宿,糊里糊涂过活的结局。
三百年前,从当局到人民,从将军到文士,都只顾自己的享受,儿女的幸福,看不见国家民族的前途。个人的腐化,社会的腐化,宣告了这个时代的毁灭。虽然有史可法、黄道周、刘宗周、张煌言、瞿式耜、李定国、郑成功,一些代表民族正气的人物,却都无救于国家的沦亡,民族的被奴化!
三百年后,我们想想三百年前的情形,殷鉴不远,在夏后氏之世。
历史上的君权的限制
近四十年来,坊间流行的教科书和其他书籍,普遍地有一种误解,以为在民国成立以前,几千年来的政体全是君主专制的,甚至全是苛暴的、独裁的、黑暗的,这话显然有错误。在革命前后持这论调以攻击君主政体,固然是一个合宜的策略,但在现在,君主政体早已成为历史陈迹的现在,我们不应厚诬古人,应该平心静气地还原其本来的面目。
过去两千年的政体,以君主(皇帝)为领袖,用现代话说是君主政体,固然不错,说全是君主专制却不尽然。至少除开最后明清两代的六百年,以前的君主在常态上并不全是专制。苛暴的、独裁的、黑暗的时代,历史上虽不尽无,但都可说是变态的、非正常的现象。就政体来说,除开少数非常态的君主个人的行为,大体上说,一千四百年的君主政体,君权是有限制的,能受限制的君主被人民所爱戴。反之,他必然会被倾覆,破家亡国,人民也陪着遭殃。
就个人所了解的历史上的政体,至少有五点可以说明过去的君权的限制,第一是议的制度,第二是封驳制度,第三是守法的传统,第四是台谏制度,第五是敬天法祖的信仰。
国有大业,取决于群议,是几千年来一贯的制度。春秋时子产为郑国执政,办了好多事,老百姓不了解,大家在乡校里纷纷议论,有人劝子产毁乡校,子产说,不必,让他们在那里议论吧,他们的批评可以作我施政的参考。秦汉以来,议成为政府解决大事的主要方法,在国有大事的时候,君主并不先有成见,却把这事交给廷议。廷议的人员包括政府的高级当局如丞相御史大夫及公卿列侯二千石以至下级官如议郎博士以及贤良文学。谁都可以发表意见,这意见即使是恰好和政府当局相反,可以反复辩论不厌其详,即使所说的话是攻击政府当局。辩论终了时理由最充分的得了全体或大多数的赞成(甚至包括反对者),成为决议,政府照例采用作为施政的方针。例如汉武帝以来的盐铁榷酤政策,政府当局如御史大夫桑弘羊及丞相等官都主张继续专卖,民间都纷纷反对,昭帝时令郡国举贤良文学之士,问以民所疾苦,教化之要。皆对曰,愿罢盐铁榷酤均输官,无与天下争利。于是政府当局以桑弘羊为主和贤良文学互相诘难,词辩云涌,当局几为贤良文学所屈,于是诏罢郡国榷酤关内铁官。宣帝时桓宽推衍其议为《盐铁论》十六篇。又如汉元帝时珠崖郡数反,元帝和当局已议定,发大军征讨,待诏贾捐之上疏独以为当罢郡,不必发军。奏上后,帝以问丞相御史大夫,丞相以为当罢,御史大夫以为当击,帝卒用捐之议,罢珠崖郡。又如宋代每有大事,必令两制侍从诸臣集议,明代之内阁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六科诸臣集议,清代之王大臣会议,虽然与议的人选和资格的限制,各朝不尽相同,但君主不以私见或成见独断国家大政,却是历朝一贯相承的。
封驳制度概括地说,可以分作两部分。汉武帝以前,丞相专决国事,权力极大,在丞相职权以内所应做的事,虽君主也不能任意干涉。武帝以后,丞相名存职废,光武帝委政尚书,政归台阁,魏以中书典机密,六朝则侍中掌禁令,逐渐衍变为隋唐的三省——中书、门下、尚书——制度,三省的职权是中书取旨,门下封驳,尚书施行,中书省有中书舍人掌起草命令,中书省在得到君主同意或命令后,就让舍人起草,舍人在接到词头(命令大意)以后,认为不合法的便可以缴还词头,不给起草。在这局面下,君主就得改换主意。如坚持不改,也还可以第二次第三次发下,但舍人仍可第二次第三次退回,除非君主罢免他的职务,否则,还是拒绝起草。著例如宋仁宗时,富弼为中书舍人封还刘从愿妻封遂国夫人词头。门下省有给事中专掌封驳,凡百司奏钞,侍中审定,则先读而署之,以驳正违失,凡制敕宣行,大事复奏而请施行,小事则署而颁之,其有不便者,涂窜而奏还,谓之涂归。著例是唐李藩迁给事中,制有不便,就制尾批却之,吏惊请联他纸,藩曰,联纸是牒,岂得云批敕耶。这制度规定君主所发命令,得经过两次审查,第一次是中书省专主起草的中书舍人,他认为不合的可以拒绝起草,舍人把命令草成后,必须经过门下省的审读,审读通过,由给事中签名副署,才行下到尚书省施行。如被封驳,则此事便当作为罢论。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审查。如两省官都能称职,坚定地执行他们的职权,便可防止君主的过失和政治上的不合法行为。从唐到明这制度始终为政府及君主所尊重,在这个时期内君权不但有限制,而且其限制的形式,也似乎不能为现代法西斯国家所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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