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 雪 本名邓小华,已发表作品六百余万字,被美国和日本文学界认为是20世纪中叶以来中国文学具创造性的作家之一。其代表作有《山上的小屋》《黄泥街》《苍老的浮云》《五香街》《zui后的情人》等。残雪是作品在国外被翻译出版较多的中国女作家,她的小说成为美国哈佛、康奈尔、哥伦比亚等大学及日本中央大学、国学院大学的文学教材,作品在美国和日本等国多次被入选世界优秀小说选集。
一株柳树的自白
一
现在我是一天天枯萎下去了, 我的老叶耷拉着, 我再也没有兴趣增生新叶; 我的外皮枯裂、泛出红色; 前天我的树梢上又出现了五片黄叶。就连麻雀和喜鹊也已经把我当死树了, 我从它们在我枝头上颠簸的频率就能觉察得出来。先前, 我的嫩叶很多, 虫子也多, 它们来了, 一边捉虫一边开会, 跳来跳去的, 吵开了锅。现在它们就只将我当一个歇脚的地方了。它们飞累了, 在我枝头上假寐一会儿, 然后就飞走了。这种局面的形成是因为我生不出嫩叶, 没有嫩叶, 就无法养活那些可爱的虫子。我已经成了可有可无的了。
最难过的时候是黄昏。那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 园子里很静, 栅栏外面偶尔飘过一位老农的身影, “ 玫瑰园” 三个大字在园门上头诡秘地闪烁。只要我稍微一凝神就可以听见哀歌, 天上、山上、小河里、地底下, 到处都在唱, 是为我而唱。我不喜欢听哀歌, 可是远方的那个男声每天都不肯放过我。他真无礼, 就算那是我的命运, 也用不着他每天来唱给我听呀。不过他也可能是唱给自己听的, 那也还是他的无礼, 他不该让自己的歌声传得这么远、这么广泛。哀歌响起时, 我只有忍耐, 要忍到天黑, 天一黑, 那人就住
口了。
造成我目前现状的根本原因是园丁的行为。去年春天, 他在这片草地的当中种下了我。当时我已经是一年生的小树。我一落地就知道了, 玫瑰园的土地非常贫瘠, 基本上是沙土, 存不住雨水和肥料。园丁只是在地表铺了薄薄一层优质土, 撒了肥料。所以从表面看去, 这里花草繁茂, 其实是转眼即逝的假象。我也得到了园丁的照顾, 他为我施了一点底肥, 并且每隔一天就来给我浇水。我抱着得过且过的想法在这里安定下来, 当时我还没有产生生为植物不能在空间里移动的痛苦念头, 我只是隐隐地觉得我对园丁的这种依赖不是一件好事。当他挑着水桶出现在园门那里时, 我就会激动起来, 我的枝叶乱摆动, 立都立不稳了。那是生命之水, 我越吸得饱, 就发育得越好。
这个地方, 一年才有两三次雨, 所以老天是靠不住的, 只能靠园丁。我们柳树, 赖以生存的主要营养就是通过水来得到, 我真想不通园丁为什么要将我移栽到这片沙地里来, 有时我甚至设想这是他的一个阴谋。
园丁的脸是没有表情的, 我们全都无法猜透这个人心里想些什么。我们草啦、花啦、灌木啦, 全都对这个人评价很高。但是只有我对他的看法有些摇摆不定。比方有一天, 他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突然挥起锄头挖下去, 他越挖越深, 一锄就斩断了我的一束根。我因为疼痛而猛烈摇晃。可他倒好, 将挖出的坑重新填回去, 拍平, 又到别处挖去了。他经常干这种莫名其妙的挖掘, 不但伤及了我, 也伤及了玫瑰园的其他植物。奇怪的是据我观察, 其他植物都对这个人没有丝毫怨言, 反而以自己受到的伤害为荣。我在黑夜里听到的议论有各式各样的。
台湾草:我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内部的系统是如何工作的, 虽然好奇, 也得不到这方面的信息。是园丁满足了我们的好奇心, 即使同他沟通要付出这么高的代价我们也是完全心甘情愿的。
枣树:我最欣赏园丁挥锄的样子。他其实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没见过面的老公公。我每天都在这里回忆我的老公公的形象, 往往在黎明的时候, 我眼看就要想出他的样子来了, 最后又没有成功。园丁有神通, 只要他一挥锄,杜鹃花:他挑水的样子也很好看, 他是一个有抱负的人, 要不然怎么会选择玫瑰园做我们的家园呢?
蒲公英:这里缺水, 我天天梦见水桶, 我的绒毛都是在做梦的时候长出来的。园丁真厚道, 他的那两只大水桶引得我不断地做梦。有时候啊, 我真盼望他一锄将我挖起来扔进他那只空桶里。我听见过路的人说我的绒毛特别多, 不像沙地上的蒲公英。他们不知道我的绒毛是同水桶有关的。
紫藤:园丁真英俊! 我虽然不爱他, 但我天天想着他。每次我一想起他, 我身体里的色素就增加, 我就变得很美。这里也出现过一些长得好看的人, 可是像园丁这么十全十美的我还没见过呢。我老想着如何引起他的注意, 我的方法一次都没有奏效。不论我变得丑也好、美也好, 他根本没注意过。
酸模:一般来说, 我们并不适合生长在这种干燥的沙地上。可不知为什么, 自从园丁让我们在这种地方扎根之后, 我们都觉得再也没有比此地更为合适的家了。有时候, 土地的贫瘠对于我们族类来说反而是件好事。为什么呢? 只要我们回忆起那种死过去又活过来的感觉, 生长力就会回到我们体内。我们听说我们那些居住在潮湿地段的同胞反而没有我们这么大的生长力。园丁那沉着的背影总是给我们带来力量, 他是我们的福音, 应该说是他为我们选择了家园。所以有时候, 我们听到谣言说, 是一股神秘的教派势力营造了我们的家园时, 我们简直气得发抖!
还有一些模糊的、哼哼唧唧的声音, 我无法辨别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但是那些声音更有意味, 给我带来更大的不安, 也带来更大的好奇心。可以说, 是这些暗藏的居民维持了我对生活的兴趣。即使目前, 园丁已经很长时间没给我浇水了, 即使我在半死不活的挣扎中情绪低沉, 可只要听到那种哼哼唧唧, 我里面的那些阴影就会退缩, 各种各样的愿望又会复活。那是种什么性质的声音也很难说清。在我听来, 叙述的成分居多, 并不是特地讲给谁听的, 但也许只要听到了, 就会感到那种特殊语言里头有种挑逗的成分, 就像我这样。
我想不通园丁为什么要断我的水。我的根还很浅, 只是扎在沙土层里,我听说过沙土层下面有优质的黑土, 但那是在很深很深的处所。像我辈之流, 即使过了十年生长期, 我们的根也到不了那种地方。园丁当然不缺这方面的常识, 那么他的所作所为是否表示他已经将我放弃? 他既然要放弃我,当初又为什么要将我移栽到这里来? 在苗圃的时候, 我是多么无忧无虑! 那时我们都有远大的抱负, 我们都盼望通过移栽来实现自己的抱负。有好多次, 在暗淡的星光下, 我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命运。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我的命运, 我以为那只是一团黑影。后来园丁就来了, 他一共来过两次。他是个与众不同的沉默的人, 他的汗衫上面有个黑色的标记, 但我看不清那个黑色的图案。我被他深深地吸引了, 所以他一将目光落到我身上我就疯狂地摇摆。结果可想而知。
我随大家一块被运到这里, 被安置好之后, 我的雄心壮志仍然没有改变。我希望自己长成传说中的参天大树, 可以让星星在我的枝叶间做梦的那种大树。在我原先的苗圃里, 就有这样一株老柳树, 他的枝叶在空中招展,覆盖了整个苗圃。苗圃里的工人都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树, 他们称他为“树王”。那时我一抬眼就看见他, 我对未来的所有规划都是以他为榜样,我简直认定了我的未来就是他。园丁将我的梦想全打破了。首先, 他将我安置在贫瘠的沙地上, 这就延缓了我的生长速度。幸亏他还给我浇水, 他给我浇水的期间, 我倒长得并不那么慢, 大概是渴望有助于生长吧。再说离开苗圃后我对于自己的生长速度更为专注了。然后他就忽然对我断水了, 连个过渡阶段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