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是欧茨的名作,创作于1992年,当年进入国家书评人奖决选名单,次年被提名普利策奖,被《时代周刊》等多家媒体誉为欧茨杰出的作品之一。故事以凯莉·凯莱赫发生车祸,陷入肮脏泥泞的黑水开篇,以闪回的方式回顾了事故发生的经过和凯莉一生的重要时刻;文中对美国当代政治和流行文化也有诸多影射和讽喻。
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物、美国国家图书奖得主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中篇代表作,进入国家书评人奖决选名单,被提名普利策奖,被《时代周刊》等多家媒体誉为欧茨杰出的作品之一。
一个参议员、一个女孩与一场事故……
这部小说从查帕奎迪克岛事件汲取灵感,以丰富的想象力补足真相的拼图,在已经发生和可能发生间架起桥梁,勾勒出一个破碎的美国梦。
译后记
临近二〇一三年诺贝尔文学奖评审结果出炉,美国当代大师级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的赔率曾高居第二位,此前她曾数次获得提名。虽然欧茨最终再次与诺贝尔奖失之交臂,但其文学地位也因此再次得到印证。
八月,《羊城晚报》采访我,问及对欧茨创作的看法。我的博士论文研究的是欧茨,但因种种原因,毕业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继续下去,所谈全凭印象,然所谈也证明这印象之深。我认为欧茨的作品在四个方面令人印象深刻。一是高产。她几乎每年出版一部长篇小说,这还没算上没发表的草稿、短篇小说、文论、诗歌等。令人惊叹的是,她同时还是普林斯顿大学等多所高校的全职教授,教学优秀。二是她的小说故事性强,明白易懂。三是心理现实主义。四是暴力主题。后三点在她的两部优秀中长篇小说《黑水》(1992)和《僵尸》(1995)中都有体现。《黑水》获一九九二年美国国家书评人奖提名,入围一九九三年普利策奖决赛名单,《时代周刊》把《黑水》列为欧茨最优秀的作品。《僵尸》则斩获两个有分量的奖项:《波士顿书评》的费思克小说奖和著名的布拉姆·斯托克长篇小说优秀成就奖。
两部小说的情节都不复杂,一个动人心魄,一个扣人心弦。《黑水》以垂死的女主人公凯莉·凯莱赫生命中最后几个小时的心理活动为主线。凯莉是大学优秀毕业生,现供职于波士顿一家杂志社。男主角没有名字,只叫参议员,是美国一著名政治家,颇有声望,年过五十仍充满魅力。两人在七月四日国庆节邂逅于格雷令岛凯莉好友举办的酒会。参议员对凯莉独有兴趣,逐渐亲近她,心怀美国梦的凯莉认为这是天赐机缘,两人相谈甚欢,相见恨晚。酒后参议员带凯莉驱车前往码头赶渡船,途中车子因超速跌入河中,参议员利用凯莉的身体作支撑,成功逃生,凯莉则不幸溺死。《僵尸》只有一个主角我,叫昆丁,三十来岁,是个缓刑犯,在自家开办的留学生公寓里做楼房管理员。在一次遭受群殴之后出现的头脑风暴中,他从同性恋变成了自大狂,决定制造僵尸来做自己的性奴隶。从此,他过上典型的双面生活:表面彬彬有礼,忠于职守,严守交规,其实不时地开车出去游荡,将流浪汉、黑人或亚裔人引诱到自己屋里,实施所谓的前额脑叶质切除手术。他没有一次成功,但也没有暴露,直到故事结尾,他依然对自己信心满满,在姐姐的同学聚会上继续物色下一个目标。
欧茨的暴力小说一向关注现实,例如,她获一九七〇年美国国家图书奖的《他们》(1968)以一九六〇年底特律的种族对立和动荡为背景;被提名普利策奖的《金发女郎》(2000)讲述的是玛丽莲·梦露的故事;《大瀑布》(2004)将爱的运河污染诉讼案纳入情节架构之中。《黑水》和《僵尸》同样从史实而来。《黑水》取材于一九六九年轰动美国的肯尼迪查帕奎迪克丑闻。那一年,爱德华·肯尼迪当选为参议院民主党副领袖。七月十八日,他到马萨诸塞州查帕奎迪克镇参加集会,晚上驾车带着年轻的姑娘玛丽·乔·科佩奇尼同行,途中车子掉入河中,爱德华游到岸上,成功逃生,而科佩奇尼却死于车里。爱德华因此被判两个月监禁,缓期执行。尽管爱德华此后被迫退出总统竞选,但公众仍认为他因家族权势而逃脱了应受到的法律制裁。《僵尸》这个连环杀手的故事源于美国国内一个真实的案件。一九七八到一九九一年间,被称为密尔沃基食人者的杰弗里·达尔默在威斯康星和俄亥俄强奸、谋杀并肢解了十七个成年男性和青少年男性。更为可怕的是,他还保存受害者的部分器官以作纪念。达尔默最终被判处十六次终生监禁。一九九四年,这个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和性侵者在狱中被另一个囚犯打死。
两部小说源于现实,高于现实,堪称欧茨心理现实主义的典范。欧茨的心理现实主义受到亨利·詹姆斯和威廉·福克纳的综合影响,具有詹姆斯早期作品的可读性意识流的特点,又融合了福克纳的内心独白、暴力、悬念等手法。她的小说故事性强,引人入胜,又常深入人物内心世界,里外结合,以复杂但脉络清楚的心理活动折射纷繁复杂的时代脉动。两部小说都采用第一人称视角。《黑水》用的是倒叙手法,开篇短促:车子冲入河中,凯莉闪出一个念头:难道我要死了吗?就这样?这一强烈的悬念贯穿始终,在快速闪过的回忆中形成生与死的节奏感:身体的痛苦、死亡的威胁、生活的回顾相互交错。随着凯莉陷入意识迷蒙之中,标点符号减少,语句无间断串连渐多,以表现她呼吸困难,思路混乱。读者也不由自主地呼吸加速,心跳加快,产生强烈的共鸣。
欧茨曾说:我是美国经验的记录者。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这种经验便是关于暴力的经验。在欧茨的小说中,几乎无所不在的暴力却是多种多样的,《僵尸》是硬暴力,杀人见血,甚至鲜血淋漓;《黑水》则是软暴力,即心理暴力,杀人不见血。
凯莉这个有才、有貌、有梦想的典型的美国女孩从小到大都生活在看不见的暴力的阴影中。小时候,家里长辈时常对她讲:你知道你是某个人的小姑娘。父亲不许她动车里的仪表盘,饭桌上耳背的伯父责备她说话大声,男友做爱时弄得她痛苦不堪,然后又抛弃她。虽然她曾勇敢地追求自我,在一九八八年的总统竞选中选择支持民主党候选人杜卡基斯,和父亲唱对台戏。杜卡基斯失败,她痛苦万分,失魂落魄,最后只能呼唤母亲把流浪街头的自己领回家。这意味着在男性强权面前,女性始终无法实现精神上的独立,这也是凯莉的年龄和参议员的孩子一般大的深层含义之一。她坐在参议员租来的丰田车里,空调嘈杂,歌曲不好听,参议员开车时还要喝酒,而且可能走错了道,这些她都不敢说出来。她认为这是参议员的车,他是司机,决定着两人行走的方向,而她只是乘客,只能跟之随之。对参议员的一点儿不高兴,她都感到不安,生怕惹他不快。甚至当车子沉入黑色的河水中,参议员踩着她的身体逃出车外,她也叫不出他的名字;她步步走向死亡,仍一味幻想他会来救她,就在这时她也叫不出参议员的名字。名字是身份的载体,如果只能用尊称,而不能直呼其名,等级高下立等分明。凯莉是一位知识女性,大学优秀毕业生,对从政一向有兴趣、有向往,但她希望倚仗男性权贵对自己的青睐和性关系来实现自己的美国梦,最终只能落得个梦未成、身先死的悲剧结局。由此,《黑水》是对美国当代社会权势、性与梦想的一次生动图解。
《僵尸》与欧茨三十年前发表的另一部犯罪小说《蛛猴的胜利》(1976)形成有意思、有意义的对比。两部作品篇幅都不长,都是连环杀手的故事,都是第一人称叙事。不同之处在于,蛛猴戈蒂森是个弃儿,没有家庭没有亲情,昆丁虽然只是个普通的楼房管理员,但他出生在美国中上层家庭里,如果需要,他从不缺少家庭关爱。戈蒂森辗转成长于数个收养他的家庭中,受到虐待,昆丁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唯一的儿子,家人对他宠爱有加。戈蒂森是性侵的受害者,昆丁则是性侵的施害者,两人都因此成了杀人犯,但戈蒂森杀人是出于报复社会,行为盲目,昆丁则精心筹划每一次行动。戈蒂森无钱无权无势,一直生活在社会底层,殴打和监狱与之相伴,而昆丁因为父亲的名望和家里有钱,从小到大,屡次作恶,无不逃脱。相比之下,昆丁这类有退路的杀手对社会危害更大。
相比《蛛猴的胜利》,我个人更喜欢《僵尸》。在社会暴露方面,《蛛猴的胜利》似乎过于赤裸;在暴力描写方面,它又稍嫌生硬。相比之下,《僵尸》虽然也有令人惊心的场面,但基调要偏向婉和,对于社会黑暗面,暗讽多于明批,艺术性要高出一筹。从家庭到社会,《僵尸》的暗讽是多重的,围绕的是权力二字。权力的代表有两类,一是父亲,二是执法者。昆丁的父亲虽是知名教授,却是个失败的父亲,更可悲的是,他教子无能而不自知。他最大的特点是色厉内荏,昆丁小时候偷看男性成人杂志被他发现,他勃然大怒,却不会耐心教育,只是担心妻子发现此事,便和儿子在车库后面偷偷烧掉杂志。就这样,他从一个教育者、一个严父一下成了一个同谋者。如果说烧掉成人杂志只是他试图制止儿子犯错的一出拙招,那么在昆丁长大后的犯罪中,他同样在不知不觉中再次成为同谋。有一次昆丁杀人后,把尸体藏在床头的一个大铁箱里,尸体发出臭味,父亲不期而至,严词诘问,昆丁则闪烁其词,父子俩玩起猫鼠游戏,最后昆丁成功地转移父亲的注意力,一番盘查无果而终。
与父亲在家庭里这种自以为是、不着边际的管教相呼应的是执法者对所谓社会渣滓只看表面、不求实质的管教。欧茨在作品中对警察的蛮横多有批评,《他们》的警察强奸女报警人,在女杀手故事《斯塔尔·布赖特很快和你在一起》(1999)中,警察强迫妓女口交,在《美国胃口》(1989)中,警察强闯民宅。在《僵尸》里,警察被批习惯于肆意欺侮公民,不过,虽然警察在搜查昆丁的管理员房时翻得一团糟,但在《僵尸》里他们不再是主要批评对象。欧茨盯上的是律师、缓刑官和心理治疗师。律师一心只想如何玩转打官司这个游戏,在他们眼里,客户的利益要高于司法的公正;缓刑官敷衍了事,察看昆丁这个缓刑犯的住宅时走马观花,对昆丁屋里表面的整洁大加赞赏,对那些存放受害人身体器官和遗物的瓶瓶罐罐却视而不见;心理治疗师是个博士,不但在工作中有时也犯困,像乌龟一样眼皮重重的,而且不时地被所谓的病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僵尸》是一个自大狂杀人犯的自叙。从美国文学史看,这种罪犯的疯子叙事暗合了爱伦·坡一些小说恐怖加犯罪的特点。但欧茨笔下的杀人犯没有什么浪漫情怀,故事背景也不是荒郊野外或幽深的地窖,她的笔触是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着落于美国的当代城市生活,着落于日常家居生活,人物也不是贵族后代或酗酒汉子或失控于莫名冲动的精神病人。在她笔下,这些罪犯生活在人群中,戴着迷惑人的双重面具,谋其面而难知其心。欧茨对人物极少直接评论,只是白描,快速推进情节,留给读者许多思考的空间。思考之一是,昆丁一再强调他是白人,他性侵的对象是黑人(除了最后一个受害者沃尔德伦)和其他有色人种(如老挝人),这似乎把对一个人的自大狂的批判上升到对美国长期无法解决的种族问题的一种观照。
当年在攻读学位时认识欧茨,喜欢欧茨,以翻译为副业也将近二十年,这次能翻译自己喜欢的作家的作品,很是欣慰,为此,衷心感谢恩师王守仁教授在学术道路上对我的谆谆教诲和耐心引导;感谢南京大学刘海平教授、朱刚教授和杨金才教授,他们学识渊博,治学严谨,为人谦和,令我受益匪浅;感谢上海九久公司和未曾谋面但已是好友的吴文娟编辑给予我这个进一步了解欧茨的难得机会。
刘玉红
二○一四年四月十五日于漓江之畔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1938 ),美国当代重要的作家之一。出生于纽约州的洛克波特,父母皆是劳动阶层。1960年毕业于锡拉丘兹大学,次年在威斯康星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曾在加拿大温索尔大学教授英美文学十年,后回到美国,在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文学创作。
欧茨创作力极为旺盛,以多产而闻名,自处女作短篇小说集《北门畔》问世以来,迄今已出版百余部作品,包括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诗集、剧本和文学评论等。代表作有《人间乐园》《他们》《奇境》《黑水》《我们是马尔瓦尼一家》《大瀑布》等。她获奖无数,其中较重要的奖项有美国国家图书奖(1970年凭借《他们》)、美国笔会马拉默德奖和数次欧·亨利短篇小说奖。
过去的近三十年,欧茨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