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偷 成 一 个 读书人
《流动的盛宴》,应该是我最早对吴鸿提到的。那时我是出版社的新人,吴鸿比我老一点,陈维更老一 点,最老的是他们编室的破藤椅。那天我说可以出一本《文学史上那些动人时刻》,例如海明威怎么晚年重返 欧洲,旅店老板怎么把多年前遗落的行李箱还他,他怎 么看到往事扑面而来,然后就有了《流动的盛宴》。还 记得当时我未见中译本,说的是《移动的盛宴》。
吴鸿说这是个好主意。多年后,几乎和海明威离开 那个箱子的时间一样长,吴鸿突然跟我说:你说的那 本书可以出了。他启发了半天我才想起是哪本书,他计划中的书名是:《八卦文学史》。我说太俗,他如常粗暴地回答:你晓得个榔头!他当时用的是一个同 义词,四川人都知道。
这就是吴鸿的特点。我想法过于活跃,以至没有 耐心去实践,所以后来去吃了开口饭,只管说不管做。 陈维太有执念,不能实践想法宁可不做,所以产品并不 多。吴鸿则总能把想法变成产品,他作为读者肯定不会 去买他作为编辑的某些产品,但那些产品作为产品几乎 总是成功的。
吴鸿总能在读书人和出版人之间找到契合 点,或者准确地说,是偷到契合点。
我曾对他说:你是优秀出版人,但不是出版家。 出版家要做到两条:一是敢为自己喜欢而不计成本,二 是敢为读者欢迎而突破成规。你一条都做不到。当然这 也不怪你。他沉默良久,回答道:你晓得个榔头! 确实不能怪他,放眼看去,有几人真正配得上出 版家这个称谓?把一个读书人的灵魂一点点地、见缝 插针地注入一本本出版物,在这点上吴鸿已经做得很成功了,也很辛苦,所以我说他的契合点是偷来的,他是在看似红火风光实则寡淡无味的出版人生涯中偷偷做一 个读书人。
其实读书人这个身份也是他偷来的。他没有大学学 历,依本国官民惯例,别说读书人了,连读过书这 个定语,可能他都用不上。但这实在是个奇怪的惯例, 因为人读书只需满足两个条件:一识字,二愿意。事实 上,作为大学教师,我深知学历和读书几乎不相干,也 见过所谓顶尖学府文学专业出身且从事出版多年而对书 完全懵然的。
我感觉吴鸿终其一生都在和那个奇怪的惯例较劲。 事实上我从没见过比他更爱书(以及更爱买书)的人。 爱书不仅指爱读书,虽然他读书的数量确实惊人, 但他还爱书本身。在出版圈大家常会谈论某书封面、版 式、用纸等等,但大多是从销售之类现实需求而论,而 吴鸿谈这些,只为书本身的完美。好比看女人,别人说哪里好哪里不好,要么考虑 结婚,要么考虑上床。吴鸿则想的是她如果眼睛大点就更漂亮了。更漂亮又怎样?不怎样,但不那样岂不可惜! 所以,吴鸿的读书人身份,虽是偷来,却无人不认。所以,满眼的书对他如满眼的女人,偶见宜人者, 他绝不自私,传诸友人,是他一大乐趣。
只是,沉重浮生,这乐趣其实也是偷来的。 今日之读书人,与孔乙己夫子的时代比比,无非一声长叹。读书人的事,唯偷而已,岂有它哉! 吴鸿离世,使很多人痛失好友,但其中有那么几个,会偷偷地把和他共生的几十年,一点点扯出来,慢 慢抚摸,替他心疼。
陈维说吴鸿好吃,写了一本《舌尖上的四川苍蝇馆 子》,现在把他好书留下的笔记编成一本《吴读有偶》 就算完满了。书名出自吴鸿的一个文字专栏,再由十七 添了副名鸟之乐,书之爱。还是妻子最懂男人。
范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