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长篇小说,25万字。写上海浦南地区1930年代至今,时代变迁中女主人公金珠坎坷传奇的一生,周围人物各种命运,开挖人性在生存环境中的复杂性,不懈追求。有历史厚重感,浓郁的地方风情。在结构上,不同时期的故事线索前后交替,交错发展,形成了多层次的悬念。作者简介:朱正安,男,1947年生于上海,祖籍江苏吴县。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曾任银川市作协副主席,宁夏作协理事。著有小说集《南笛北弦》《铜豌豆》,散文集《反哺集》《反刍集》《况味辑杂》,电视剧本《喜从何来》。作品多次获奖。
小说的背景开阔漫长,从抗日战争一直写到改革开放,乡土所经受的雷霆风雨如呼啸的巨耙,粉碎性地纵横往复,给乡村带来一次次伤变。非常宝贵的是,小说中主要人物,无论是金珠、潘鹤鸣、小麻子、剑光、严芳、周兰畦,还是严文魁、杨宝乾,都是赤松镇的本乡人物。这与以往“外来者”主导的乡村小说(如柔石《二月》、古华《芙蓉镇》、周立波《山乡巨变》)大不相同,具有强烈的原生性,是从乡土的内部去反映动荡的外部世界变迁,写出了乡村族群关系、权利关系、伦理关系以及道德文化的整体淬变。
朱正安,上海金山人,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宁夏回族自治区作协理事,银川市作协副主席。著有小说集《南笛北弦》《铜豌豆》,散文集《反哺集》《反刍集》《况味辑杂》,电视剧本《喜从何来》等。
经过不晓得几日几夜的刑讯逼供,金珠终于吃不消了,她浑身疲软,精神恍惚,任凭他们辱骂吊打用冷水浇,最终还是瘫倒在地上困去了。困去了的金珠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家变成了戏台上苏三一样的女人,穿着黑色囚衣,戴着枷锁,一步一挪地走在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大街上。她喊冤枉,身后的两个解差就用枪托打她,她还是喊,喊着喊着就听得前头锣声震天——嘡、嘡、嘡……抬头望去,一片尘土。飞扬的尘土里隐约可以看见几块牌子,牌子上写着“肃静”、“回避”的大字。不晓得啥人在她身后向她喊:“金珠,钦差大臣潘鹤鸣来了,有人搭你申冤了,快喊呀,喊冤枉,喊呀,声音大点……”
金珠做这个梦的辰光,潘鹤鸣真还坐着胥浦县委的吉普车行驶在从胥浦县城到赤松镇的路上。
其时正值仲秋时节,坐在车上向外望去,水稻灌浆了,风掠过,形成一波又一波厚重的稻浪;棉花地里有的棉铃已经吐出了白花花的棉絮;被翠竹绿树环抱的村庄郁郁葱葱,白墙青瓦房和低矮的草棚参差不齐若隐若现地显现其间……不远处有歌声飘过来——
八月里来是白露,
青青棉铃满枝桠。
太阳一出开白花,
好比是天上的云朵。
九月里来是重阳,
家家户户落秋秧。
蚕豆小麦油菜籽,
来年丰收有保障。
……
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头包芦花布头巾身挎袋子的女人们正在棉田捉花,她们的笑容与绽放的棉铃一样热情奔放。不过,这边的《种田歌》还呒没收场,那边又传来了悠扬的《采菱歌》——
小小菱桶荡湖心,
我和阿哥采红菱呀采红菱。
绿生生菱秧盖水面,
掩的是四角红菱水中沉。
红菱拽着绿菱秧,
菱秧牵着小红菱呀小红菱,
妹是红菱哥是秧,
我俩同生同死不离分。
潘鹤鸣扭头一看——池塘里,绿水中,一大帮男女老少正在一边唱山歌一边忙碌着。他们有的坐在菱桶里拽着菱秧摘菱角,有的忙着递菱装筐,还有的就干脆打水仗厾烂泥玩白相了。于是,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四处荡漾。正听得入迷看得眼热呢,那一边又响起了嘈杂声,原来是一只小木船正沿着河浜搜索前行,船上一位戴凉帽的男子一边挥动着手中的竹篙,或撑船前行或用竹篙击打船帮发出“梆梆梆”的声响,一边呼叫着催促水中的摸鱼公公钻下水去,十多只摸鱼公公有的在水面河下追逐扑腾,有的嘴叼着大小不等的各种拼命挣扎着的活鱼昂首向小船游去,向主人炫耀邀功。
月是故乡明,物为故土亲。潘鹤鸣兴奋得像吃多了老酒一般,差一眼手舞足蹈起来。
一歇歇,赤松镇就到了,华严塔那高高的塔尖越来越清晰了。潘鹤鸣突然之间觉着眼门前一亮——巍然屹立的华严塔两边,那两株早已枯死的白果树竟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他在心里对自家讲:看来草木也是有灵性的啊,解放了,枯树也发芽长叶了。紧接着,过去发生在赤松镇上的许多事体像放电影一样地涌向眼帘……突然之间“嘎嗤”一声,司机把车煞住了,潘鹤鸣不由得身体向前一倾,惊叫了一声。“老潘同志,”司机红着面孔转过身向潘鹤鸣表示歉意,说,“到了。”潘鹤鸣推开车门,司机解释道:“老潘同志,桥让国民党撤退时炸了,不过有摆渡船。我出来时听李书记跟山东胡子打过电话了,让他们到渡口接你。”潘鹤鸣这才发现原来的赤松桥已经不见了,河面上只有几根老桥桩孤苦伶仃地戳在那里。潘鹤鸣说:“谢谢,小庞。回去向李书记汇报一下,就说我潘鹤鸣已经安全到达目的地。”一边又在心里笑道:还老潘同志,不晓得我还是个童子囝吧?司机向潘鹤鸣敬礼告别,潘鹤鸣还礼目送,然后转身,就望见从河对岸过来的摆渡船上,有一位穿军装的大块头正向这里招手。他想,这可能就是县委李捷副书记介绍的那个山东胡子了。
与大多数水乡江南的河流相仿,赤松溪是一条波澜不惊、温顺平和的河。要在以往,此刻赤松镇应该正是最热闹的辰光——河面上船只穿梭不绝,有捉鱼的舴艋小舟,也有扯着白帆乘风破浪的扯篷船,偶尔还会开来一艘冒着黑烟的小火轮,拖着一长串驳船匆匆而过;河对岸的滩渡头一定会停靠着交交关关做小生意的小船:卖甘蔗腰菱地栗的,卖鱼卖螺蛳蚬肉的,卖大头菜萝卜干的,还有上镇来放小猪粜米摇粪的本土农船。岸上就更加热闹了,靠河茶馆的窗口早已是人头攒动坐满了孵茶馆的茶客,酒店里也开始响起刀砧锅勺的碰撞声。市声嘈杂,热气腾腾。可是如今却变得异乎寻常,整个小镇像是凝固了。尤其是对岸房墙上铺天盖地的有关土改、镇反的大幅标语,让人一看就好像闻到了一股火药味道。他不由自主地把头转向河这边的隆泰米厂——那座高高的铁烟囱里正飘出淡淡的烟雾,烟雾里他好像看见一位婀娜多姿的女子正向这里姗姗走来,“金……”他情不自禁,正要呼出一个名字来,他的手却被一双生满老茧的大手紧紧握住了。
“俺姓秦不姓金——哈哈,辛苦了辛苦了潘镇长!俺们来迟了来迟了,俺还以为吗都安排好了,可刚去会场一瞅,妈的连个大会会标都还没扯起来,好让俺狠狠地收拾了一顿,结果……哈哈哈!"
潘鹤鸣这才醒悟过来.抬头看着这个长一码大一码的山东大汉,忙说:“哎呀——山东胡子!你好你好,我也是车刚到,你瞧——”他用目光指了指远去的那辆吉普车,说,“临走时李书记又找我去谈了次话,要不然我早到了。”潘鹤鸣奉命回胥浦县虽已三天了,但昨天下半日才接到让他到赤松镇就任镇长的命令,所以来赤松镇之前,也就是今朝早晨头,县委副书记、组织部长李捷才给他做了个简单交代。从李捷嘴里得知,赤松镇的党委书记姓秦,名富贵,因为缺干部,是胥浦县东区区委副书记兼的,山东人,渡江干部,大胡子,人称山东胡子。山东胡子文化程度低,阶级觉悟高,爱讲江湖义气,人直爽,好处。不过也有个致命弱点,易冲动,爱听顺风话,主意一定,啥事体侪敢做出来。
山东胡子听得潘鹤鸣直呼其绰号,就觉格外亲切,乐得像个笑弥勒:“听说潘镇长就是俺们赤松镇人,今后镇上的工作可就全靠潘镇长你啦,哈哈哈!”
潘鹤鸣连忙摆手:“哪里哪里,我一定做好你的助手。”又说:“我家就在潘家湾,不过说句实事求是的话,小学毕业我就离家读书去了,后来又是打老蒋又是抗美援朝什么的,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这里的情况说不准还没你熟悉呢。”
山东胡子说:“你谦虚,再咋的也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嘛,哈哈哈……”
正在这个辰光,潘鹤鸣冷猛生听得有人用本土腔的山东话说:“秦书记你别听潘镇长的,人家抗战时在这儿就很有名气了,又是办学校又是搞武装的,文治武功侪蛮来三的!”潘鹤鸣扭头一看,呆住了。这个人身矮体瘦,穿一身蓝布中山装,头上却戴了顶大一号的黄军帽,所以大半个面孔就藏在帽子里了,让潘鹤鸣看来看去总觉得似曾相识却就是回忆不起来究竟是啥人。山东胡子哈哈大笑道:“严副镇长你都不认识啦?刚才他还跟俺聊起你们当初吗事吗事呢。”
潘鹤鸣又紧紧盯牢那人。李捷也说起过他,但潘鹤鸣当时不敢相信,一厢情愿地解释为同名同姓的两个人了,所以也就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了。
“严文魁。潘镇长忘记脱了?解放前……杨宝乾当镇长辰光……”严文魁向潘鹤鸣敬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说。
潘鹤鸣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不过马上还礼笑道:“你好你好,严镇长,要说资历,你才是赤松镇嫡嫡呱呱的元老了。所以今后啊,还要靠你严镇长多多操心啰。”
山东胡子生性直爽,直言不讳:“俺实话实说,严副镇长毕竟是起义过来的,所以工作嘛还得你潘镇长主抓、把关,具体事务嘛老严你就多干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