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 年,在二战刚结束的德国汉堡,大震已过,余波不断。胜利者认为他们可以施行正义,顽固者仍未放弃抵抗,社会陷入一场怪异的狂欢。
一群身份立场不同,但同样满心伤痕的人,相遇在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英军上校刘易斯被征召入住易北河岸边的一座精美的房子,他的妻子和小儿子随后也将搬来此处。那座宫殿般的别墅本属于一个德国家庭,住着一对德国父女。出于某种原因,刘易斯并没有如其他人一样强迫原屋主和其女儿搬出去,而是做了出人意料的安排,他认为两家人可以住在同一屋檐下。在充满微妙情愫、敌意与悲伤的气氛中,所有人都必须面对他们最真实的自我……
这是一部令人惊叹的小说,用婉转的笔触挖掘我们心底最忠诚、最深切的欲望,并向我们展示了宽恕的力量。
1.毛姆文学奖得主力作,已售出25国翻译版权,凯拉·奈特莉主演同名电影小说原著。
2.少有的以二战后被盟军占领的德国城市为视角叙述的故事。从另一个视角看待二战。
3.仇恨、背叛、激情与宽恕,直入人心,每一个敏感的灵魂都能从中找到共鸣
瑞迪安· 布鲁克( 1964 — )
英国小说家、剧作家。凭借小说处女作《塔利辛· 琼斯的证词》获得毛姆文学奖、贝蒂· 特拉斯克文学奖和作者俱乐部最佳处女作奖。他的作品散见于《巴黎评论》和《新政治家》等权威媒体。目前他与妻子和两个孩子住在伦敦。
译者:王晨颖,文学硕士。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翻译学专业。代表译作有《世
界诞生于午夜》、“少年福尔摩斯”系列第三辑《消失的少女》等。
“‘你将在陌生的敌对国遇到陌生的民族。务必远离德国人。不得与他们一起走路、握手或者登门拜访。不得与他们进行娱乐游戏,或者参与他们的社交活动。不要对他们和颜悦色—这会被看成是软弱的表现。让德国人安分守己。不要表露敌意:德国人反而会扬扬自得。自始至终保持冷漠恰当而不失尊严的态度,少打交道,保持距离。不得亲近……结交……’”
艾德蒙重复了一下这个词:“‘亲近结交’?这是什么意思,妈妈?”
蕾切尔在听到那句“冷漠恰当而不失尊严”时就开始走神了,想象自己在陌生的德国人面前展现出这样的气质。艾德蒙正在读“赴德须知”,每个即将前往德国的英国家庭都会得到这样一本官方信息宣传册,与大捆的糖果和杂志一起放入他们的行李中。让儿子大声朗读一直都是蕾切尔的策略,简单易行,可以鼓励他了解外面的世界,与此同时还能给她留出思考的空间。
“嗯?”
“这里说我们不要亲近结交德国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态度友好。就是说我们不要与他们建立关系。”
艾德蒙想了想,说:“就算我们喜欢什么人,也不可以吗?”
“我们不会和他们有什么往来的,艾德。你用不着和他们交朋友。”
可是艾德蒙的好奇心就像一条九头蛇,蕾切尔刚砍掉最后一个问题的脑袋,又有三个冒了出来取而代之。
“德国会变成一个新的殖民地吗?”
“差不多吧,是的。”
在过去三年中,她多么希望刘易斯能在场,击退这些没完没了的问题。艾德蒙思维敏捷,充满求知欲,需要回应和引导。刘易斯常年在外,以前她还总能认真听他说话,如今也常常心不在焉,对于艾德的大多数提问,她总是恍惚出神地点点头。实际上,对于他妈妈这种慢半拍的回应,艾德蒙早就习惯了,他会把每句话都说两遍,就好像她是一个上了年纪又耳背的阿姨,不得不迁就。
“会让他们学习英语吗?”
“我猜会的,艾德,是的。再给我念一些吧。”
艾德蒙继续念道:“‘初次见到德国人,会认为他们与我们并无不同。他们的长相与我们相似,但瘦长结实的体形不多见,无论男女,多数都是金色头发,身材壮硕,特别是在北部地区。可是他们与我们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相似。’”艾德蒙点点头,读完松了一口气。可是接下来的一段话又让他感到不解:“‘德国人热爱音乐。贝多芬、瓦格纳和巴赫都是德国人。’”他困惑地没再读下去,“这是真的吗?
巴赫是德国人?”
巴赫是德国人,可是蕾切尔无法让自己开口承认。美好的东西应该属于正义善良的一方。
“那个年代德国还不是这个样子,”她说,“接着读。非常有趣……”
这本手册在蕾切尔的心头唤起了一股原始而又令人宽慰的情绪。她觉得自己认定了书中宣传的重要信息:总而言之,德国人都是坏人。这个看法已经发挥了重要作用,帮助他们度过战乱,并达成共识,不会再为此谴责任何其他人。世上的一切乱象都是德国人造成的:收成不好,面包太贵,年轻人道德水平下降,去教堂的人数在减少。曾经有一段时间,蕾切尔很赞同这个说法,自己在家庭琐事中遇到的种种不满,都可以用它做万能的借口。后来,在1942 年春的一天,一架亨克尔He –111 轰炸机在突袭米尔福德港炼油厂后的返程途中,将没用完的炸弹误投了下来,害死了她十四岁的儿子迈克,毁掉了她姐姐的房子,也将她像布偶娃娃一样抛在了起居室的地板上。虽然走出废墟时她全身毫发无损,但有某种心灵弹片深深地扎入了她的身体,在手术刀也够不到的地方,毒害着她的思想,让她的一切想法都变得软弱无力。那颗荒谬的炸弹粉碎了她对人性本善的信念,将它炸成万千尘埃飞上天空,在她的脑海中只留下一声回响,随着战争的结束,那声音也越来越大。
尽管如此,在她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中,她失去的亲人是最少的—布莱克家有两个儿子在诺曼底登陆时阵亡;乔治?戴维斯从战俘营回来后发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都已经在加的夫的一次炸弹空袭中遇难—在其他人的悲痛遭遇中,蕾切尔并没有得到任何慰藉。每个人的痛苦都是独一无二的,并不会因为受苦时人人有份而减轻。
然而,对德国人的谴责只能带来短暂的缓解。轰炸过后,她曾透过冒着浓烟、屋顶全无的房梁仰望天空,想象那些飞行员大笑着飞回德国的样子,可这些人不过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谴责他们毫无意义。有那么一刻,她想到他们的领袖才是罪魁祸首,但想起这个人,对于她儿子留下的回忆,似乎是一种侮辱。
几个星期之后,她感觉恢复了,却发现自己无法像从前那样经常去祷告了,伴随而来的是突如其来的念头,想知道上帝是不是真的存在。她一直觉得上帝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忽然之间上帝变得遥不可及,笼统而广泛,像元首这个称呼一样。她的反应不是像虔诚的信徒那样陷入极度痛苦(朝上帝所需要的信仰发出怒吼),而是沉默地怀疑他们是否真的拥有过上帝。普林格牧师所说的“悲伤教会我们的东西让我们变得更强大”,也只不过让这种信仰缺失的陌生情绪更加恶化。牧师试图安慰她,说人们所信仰的上帝自己也失去了一个儿子,而她的回答却出乎意料地尖锐:“至少三天以后他的儿子又回来了。”牧师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用上他最令人安心的语气对她说,所有相信基督复活的人都拥有同样的希望。蕾切尔摇了摇头。她眼见她儿子残破的遗体从横梁下被拖出来,他那无辜的脸庞在灰尘和死亡的覆盖下显得无比苍白。迈克不会再活过来了。
在艰苦年代,自怨自艾的情绪就如同限量分配的商品,人们不该在公共场合被人看到自己沉溺其中的样子。然而,蕾切尔感到这场战争糟糕透了,觉得自己没有做过坏事,反而遭到了罪孽的折磨,这种感觉没有减轻。她不能责备上帝,只好在世间寻找替罪羊,她找到了一个人选。她没想到会是这个人,一开始她想压下这个念头,觉得这只不过进一步证明了她的“神经衰弱”,正如梅菲尔德医生所说。刘易斯—他打了一场不错的仗,一场英勇之战—当那一切发生时,他在千里之外的威尔特郡训练新兵,虽然是他提出让他们从阿默舍姆前往安全的西部地区,“纳粹德国的空军到不了那里,也对那地方不感兴趣”,而且也是他坚持让孩子们跟她走的,但他不可能料到,会有一个德国飞行员为了快点回去,就偷懒扔下了那些炸弹。然而,悲痛之情与其他无法言说的怨恨混在一起,就如同释放了一群愤怒叫唤的思绪小鸟,它们一旦出了笼子,就难以收回了。每当她的抱怨声达到最大时,刘易斯的脸就会赫然出现,最为显眼,而他本人不在场,于是他的过失又加重了几分。如果她说埋怨过谁,那也就只有他了。
“妈妈?你正在和谁说话?”艾德蒙问她。她又一次陷入了沉思,可怜的艾德蒙,她唯一还活着的小儿子,又一次将她唤了回来。那些难以说出口的满腔委屈,将她心里的一切都推入了私人领域,让她离外面的世界如此遥远,有时对时间和空间都失去了感觉。蕾切尔试着让自己振作起来。
“没有人,艾德。我只是在想……”她说,“我只是在想……我想再给你拿张卡片。”她将手伸进手提包里去拿那包惠尔斯香烟,然后点燃了一支烟,按照梅菲尔德建议,这样做“对她的神经有好处”。她将香烟卡递给艾德蒙,他先是满心欢喜地接了过来,然后又不要了。
“我已经有这一张了。”他说。
蕾切尔看了看那张卡。卡上画着如何在爆炸中保护窗户。“这些烟还在用那些无聊的战时卡片,”艾德蒙解释道,“你不能换点别的烟吗?”
“你爸爸会有新的。我记得他抽的还是普莱尔香烟。”蕾切尔在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又拍掉了落在粗花呢裙子上的烟灰屑。一年多来,今天是她第一次在穿衣打扮的时候想起刘易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