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灰烬深处有余温
舒晋瑜
陈刚的小说很容易被归为底层叙事。他的笔下全是卑微如蝼蚁的人们,描写乡村邻里关系的《比邻》,一段在走向衰败的工厂里发生的爱情故事,《余温》《崔家塘》《挖坑》……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是乡村生活里的小人物。
《桥坪的桥》把脱贫攻坚的宏大主题融入乡村生活的日常叙事,源自陈刚丰富的生活底蕴和细腻有力的笔触。小说中的各色人物鲜活,从扶贫干部付洪到村委干部李章树、张祖武等等,个性鲜明,语言鲜活,栩栩如生,让人过目不忘。付洪从市里下派到村里,次讲话叫的是婆婆老爹,话一出口就巴心巴肝的亲。付洪的讲话也很有特点,从不说我,而是我们。他代表了一个扶贫的整体,背后有千人、万人、千万人,是众志成城,是集体大合唱的气魄。这气魄比万里长城还要恢宏。这也是陈刚的一种写作姿态。他抵达农民生存的底层,那些具体的、细密的情节,把干部和农民、历史和现实、生存与发展的关系直接而有力地呈现出来。他的写作是有感情的,是亲人式的写作,他对这个时代、对乡村里那些奋斗的小人物,对脚下那方土地发生的事情,有一种体贴的、宽容的视角,是一种欣赏的甚至是赞赏的描写。包括村里有懒筋的张祖武,从游手好闲到积极要求入党,发展扶贫项目,在分析了之所以懒的根由之后,张祖武的成长和转变合情合理,这是扶贫干部带来的影响,更是这个时代为他提供了发展的机遇。桥所呈现出来的,不仅是新与旧的对峙、破与立的纠缠,也有时代的烟火气、乡村光影交织的生活。《桥坪的桥》从真实的生活和真实的扶贫工作出发,这使脱贫攻坚在作者的叙述里成为一种新的形态,让我们看到乡村写作新的方向和可能。
作家的写作能量充沛与否,与他们的经验、才华和写作储备不无关系。陈刚的作品,既有乡村的家族故事和生命世相,也有城镇和工厂的喧哗与躁动。他生活过的鄂西南山区许多村庄,只有老幼留守,传统村社结构在悄然消解,而乡村伦理和礼治秩序在数千年的变迁中还维持着原生样貌。所以他的《余温》写得动情而温暖。李树明辛苦打工一年,只等包工头胡新军兑现白条,白条上的数字里藏着他美妙的幻想,包括车子房子可是残酷的现实像野狗一样在暗处等着他,一张口就吞掉他所有的希望。胡新军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李树明找到胡新军的老家,从老人口中得知:胡新军找老板要账去了。胡新军的父亲胡远方说:父债子还,子债父还,天经地义。我们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喘,就会想办法。话是这么说,李树明还是下定决心牵走了老人的牛。牵牛一段细节描写,把李树明内心的痛苦、不安、慌乱的纠结刻画得真实生动,逼出了李树明内心里的小。但他又是万般无奈。他像对待远方的客人一样对待牛,心里的悔恨像一堆虫子,把他的心当成桑叶一样啃噬。终他受不了内心的煎熬,还是把牛送回去了;而秋收时节,胡远方也凑了一笔钱还给李
树明。
小人物身上的光芒如此细微琐屑,但是足以带来温暖。作者不光写农民的苦难,更写出了农民的坚韧。李树明跌倒后从头再来,他的反思和内省是那么朴素;胡新军父母隐忍中的善良和通达,更是让人心动。他们终达成了原谅与和解。他们在妥协中抗争,让我们深深体会到底层小人物生存的不易,但有乡村普遍存在又习焉不察的伦理价值支撑,这温暖和光芒就会不断放大,被照亮的不仅是李树明,更是这世间。
在八十年代中后期,《烦恼人生》《一地鸡毛》等一批关注日常生活的作品在文坛引起极大反响,带动一波现实主义题材的热潮。陈刚的几个中短篇也是如此平缓而琐碎的日常描写,甚至刻意放大了这些琐碎。《比邻》描述了两代三户人家的邻里故事,人物写得惟妙惟肖,多数通过互不服气的斗嘴方式呈现,由于作者对生活敏锐而细腻的观察,使他在日常琐碎中提炼出独特的生活方式和文本价值。终,那些蝇头小利里满腹心机的纠缠,被子女间的和谐相处感染、化解,邻里的罅隙终弥合。这样的余温是我们常见同时也是常常忽略的,但谁又能说,我们不需要这样的余温呢?
《逆向》是陈刚为数不多的爱情故事之一。李二虎和罗晓娅在车间里相识相知,成为情深意笃的恋人。晓娅在厂庆三十年的晚会上一曲成名,调到办公室后身不由己地成为老总的情人。李二虎不能忍受罗晓娅只是为了给他换一张更体面的饭票,而将她自己变成了别人的饭票。他决然离开去深圳创业并且事业有成,但是,他真的放下罗晓娅了吗?所有的往事都如悬停在草尖上的露珠跌落了。
陈刚的作品中没有太多的浪漫情怀,更多的是传达生命的悸动和痛楚。他的小说不以复杂的情节取胜,而是充分发挥摹写细部的长处,将丰满的人物形象和真实的社会图谱,镌刻在乡村叙述中,将爱的余温平整地熨进小说里的日常生活。他的价值观在不同的小说题材中有稳定的追求,那就是温暖。余温是爱情结束后的不能释怀,是照亮邻里罅隙的体贴,他描写乡村生活或工厂里那些身处底层的人物,他们灰暗、窘迫的日子,沮丧的粗粝的气息扑面而来,政治、权力、欲望……这些主题在《寒鸦归林》等作品中暗自涌动,终仍留下光明的尾巴。他将书命名为《余温》,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黑格尔的历史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有余温。陈刚想必也很清楚,某种程度上余温未必能够担纲一本小说集的主旨,但他依然固我地选择余温,更体现了他的美好愿望:他愿意把余温放置在这个特定的语境里,去表现当下的社会关系和幽微的人心世界,让复杂的情感作为叙事介质,把人心的变化作为叙事推动力,从不同角度捕捉和放大那些小人物的杂乱声音和细微表情,使隐秘的人性仍然以温暖的方式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