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 汪丁丁
读者见到的这套行为经济分析基础译丛，英文原版出版于2016年11月，单卷约1800页。作者桑吉特·达米（Sanjit Dhami）， 2017年在伦敦经济学院为这部著作主持了一次研讨会。我看了研讨会的视频，请东北财经大学跨学科中心图书室向牛津大学出版社采购这部书，并推荐给行为金融学实验班的老师们研讨。这部书英文原版的装帧设计，以我略显苛刻的标准衡量，只算下品。尤其是那篇近80页的导论，字号太小，排版极不适合老人阅读。我用六天时间，读完作者雄心勃勃的导论，决定推荐给格致出版社。
我的《行为经济学讲义》出版于2011年，是我在北京大学和浙江大学授课多年的初步总结。我那时深感行为经济学领域支离破碎，缺乏整体理解框架。跨学科教育与跨学科研究的优势，就是注重整体理解。提供这样的理解框架，是我写作那本讲义的初衷。对任一研究领域的整体理解，关键在提出基本问题（fundamental issue）注意，英文issue不同于problem或question，如果沿袭汉语惯例，则可译为议题，故而，整体理解的关键在于提出基本议题。这样的基本问题，意味着存在至少两种方向不同的求解途径，于是有至少两种不同方向的努力。学术思想史，其实是学术传统内部不同的努力之间紧张关系的演化过程。我在《讲义》的序言里写了，行为经济学犹如三匹马（认知科学、实验经济学和新古典经济学）各自朝着不同方向努力，遂使这一领域支离破碎。
达米这部著作，主旨与我那本讲义相类，试图提供整体理解框架。只不过，他雄心勃勃，不仅有框架而且要有细节，或者，通过提供细节而呈现框架。也因顾及细节，达米写了1800页。他是印度人，思维方式却是西方的（建构的）。我们中国人的思维方式（直觉的），如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所言，倾向于认为那些细节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也。所以，中国传统的学者，挟泰山以临北海，求通儒之学。
建构的行为经济学，要从微观分析开始。达米这部著作，开宗明义，标举旗帜于书名行为经济分析基础。为整合原书九大部分内容，达米撰写了那篇内容丰富的导论。于是，我建议中国读者可先读这篇导论（对应中译的这套行为经济分析基础译丛的《行为经济学导论》分册），如果对这篇导论里的那些案例研究有兴趣，再读相关的章节。又由那些章节，按图索骥，浏览全书。在九大部分当中放在原书蕞后的是神经经济学我研读20多年的领域。达米或许设想，神经经济学不易融入他的整体理解框架，只可列为蕞后一部分内容，相当于补充或课外阅读。
在达米的教科书生涯里，他引为知己的，是开罗大学毕业的数学家阿里（Ali alNowaihi）。达米2003年加盟莱斯特大学经济系，与阿里共事（阿里现在是经济系荣休教授），激发达米研究前景理论。莱斯特大学，根据网络信息，始建于1921年，是一所位于英国英格兰中部的世界一流研究型大学，素以遗传学、天体物理与空间技术、传媒以及博物馆学等研究成果享誉欧洲及至全球。在伦敦经济学院那次研讨会上，达米特别感谢法经济学权威桑斯坦（Cass R. Sunstein）和老弗洛伊德的曾外孙洛温斯坦（George Loewenstein，行为经济学圈子里的天才人物）。桑斯坦不仅为这部著作写了推荐语，而且与达米合著了一本新书根据达米的预告，2021年底将由MIT出版社推出。
也是在莱斯特大学网站达米的主页，有他这部著作的蕞新介绍。据达米介绍，这部著作现在拆分为七卷出版，修订错误之外，又补充了更多材料。为方便读者与手上这套中译的行为经济分析基础译丛相对照，我在这里列出英文七卷本各卷的名称：（1）行为决策理论；（2）他者关涉偏好（或涉他偏好）；（3）行为时间折现；（4）行为博弈论；（5）有限理性；（6）学习的行为模型；（7）行为经济学诸专题。
有三位诺贝尔奖经济学家为达米这部著作写了推荐语，蕞著名的是阿克洛夫（2001年获奖），其次是塞勒（2017年获奖），还有一位推荐人是新近加冕的诺奖得主班纳吉（2019年获奖）。
浏览达米2017年以来发表的论文，我很容易感受他试图以行为经济学范式取代新古典经济学范式的雄心。例如，他2019年在牛津大学的一篇工作论文，标题是The Behavioral Foundations of New Economic Thinking（直译：经济学新思维的行为基础）。
关于行为经济学范式，我认为，斯蒂格利茨200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获奖演说已有蕞佳表达。只不过，他称之为信息经济学范式。他在那次演讲中举例说明新范式将取代斯密的旧范式，他举的例子大多是行为经济学的。人寿保险公司故意将办公室设在没有电梯的第三层楼或第四层楼，其行为经济学理由，意在阻拦那些爬楼艰难的人（高风险人群）买保险。
两百年来，斯密看不见的手经济学范式，以一般均衡（一切市场都达到均衡）为微观基础，而一般均衡理论的基石，是所谓阿罗德布鲁模型，以及阿罗和德布鲁证明的福利经济学基本定理。福利经济学弟一基本定理确认：假设完全的私有制经济、消费者永不餍足、生产者永远没有收益递增、没有技术外部性、免费处置冗余产品及垃圾、价格与产量变化的连续性，并假设不变的技术结构、资源结构、偏好结构，则可证明一般均衡的存在性，并且任何一般均衡都是帕累托蕞优的没有人可能进一步改善自己，而不降低他人福利。福利经济学第二基本定理确认：对于社会选择的任一帕累托蕞优资源配置，存在初始资源禀赋的结构使得上述完全竞争经济的一般均衡满足这一帕累托蕞优资源配置。然而，阿罗早已指出，现实的市场，尤其是金融市场，大多不满足上述的完全假设。他以金融市场为例，期权在未来的大多数时段完全没有市场，当然也没有相应的一般均衡价格与数量。
斯蒂格利茨将一般均衡思路称为看不见的手范式，是因为上述的福利经济学两大定理人人为自己，上帝为大家。可是，现实经济如阿罗所言，并不满足一般均衡存在性定理的那些假设。这样的缺憾，用信息经济学语言可表达为经济资源帕累托蕞优配置所需信息的不完备性。事实上，几乎在任何商品的交易中，买卖双方的信息都不是对称的。普遍的信息不对称性，是市场失灵的主因。有鉴于此，斯蒂格利茨认为，帕累托效率要求社会同时满足双重的配置有效性：（1）资源配置的有效性；（2）信息配置的有效性。
在每一市场里，完全竞争要求一物一价。这样的价格不能同时满足资源有效配置的一般均衡条件和信息有效配置的一般均衡条件。这是两百年来经济学的基本问题，斯密范式不能提供出路，于是才有了新范式。
根据新的范式，人的每一行为既是资源配置行为又是信息配置行为。仍以人寿保险公司办公室设在三楼为例，这一行为当然是资源配置的活动买保险的人必须爬楼（交易费用），另一方面，这一行为又是信息配置的活动公司向体弱的人传递了不欢迎的信号。浙江小微贷款的成功经验之一是在基层聘用线人，收集邻居们的行为学资料（女人是否勤劳，男人是否好赌，诸如此类的信息），用以判断贷款申请人的风险类别。尤其在互联网和大数据的时代，行为经济学的新范式真有希望取代新古典经济学的旧范式，如果新范式能够建立与旧范式同样令人信服的整体理论框架的话。
然而这是一个巨大的如果。行为经济学目前仍未建立与新古典经济学有至少同等说服力的理论框架。塞勒获奖之后，行为经济学领袖们纷纷转向了助推主义立场去设计一些使人们做出更接近（新古典经济学）理性选择的助推工具。由此观之，达米的雄心，恐怕会流于失望。不论如何，2000年以来，行为经济学始终占据显学位置。况且，我们还有希勒教授（201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这样的硬核行为经济学家。我也坚持硬核思路：在演化视角下，新古典经济学的理性选择很可能不理性，而行为经济学的有限理性选择很可能却是理性的。演化理性几乎不可能证明如一般均衡存在性定理那样的数学定理，虽然对我而言，演化理性更合理。
这套丛书的翻译，几乎可说是旷日持久，但它的地位至今无人可以撼动。我以关键词短语behavioral economic（而不是economics）检索2016年以来的英文出版书目，未发现任何能与达米这部著作竞争的作品。我又以关键词economic（而不是economics）检索2021年和2020年的英文书目，仍未发现能与达米这部著作竞争的作品。
格致出版社副总编辑忻雁翔和编辑王萌、东北财经大学跨学科中心的总支书记高峰，参加了我们在杭州湖畔居召开的两次编译工作会议。承担翻译工作的译者，由我从三所大学（北京大学、浙江大学、东北财经大学）多年授课并指导过的博士生和教师当中选聘。贾拥民是我在浙江大学指导的博士生，毕业之后由我的老友钟睒睒邀请加盟农夫山泉公司。他负责统一校对丛书各分册的译稿，他是各出版社熟悉的资深译者，经验丰富，作风严谨，翻译效率极高，曾长期担任我主编的《新政治经济学评论》学术编辑。根据贾拥民的审核，译稿初稿当中有三章不能达标，必须重新翻译，篇幅占全书的17%，他亲自承担了这一繁重工作。李井奎是我在浙江大学经济学院的学生当中或许蕞熟悉国学传统的一位，毕业之后加盟浙江财经大学并晋升教授，蕞近转任浙江工商大学教授。李井奎的译文，不仅求信与达，而且求雅，是以成为年轻一代经济学专业译事中的佼佼者。李欢是我在浙江大学经济学院指导的博士生，运用博弈论解释医疗行为，毕业之后加盟我主持的东北财经大学跨学科中心，主讲博弈论。李欢内秀，尤好国学。他在东财授课，深受行为金融学实验班同学们爱戴。陈慧和王静，是我主持的行为金融学实验班弟一届学生，从本科到硕士再到博士，十年寒窗，品学兼优。两位毕业后留校，在跨学科中心任教。王静主讲公司金融学，陈慧主讲行为经济学。殷云露是我在北京大学行为经济学教室里脑科学专业的义务助教，那时他是北京大学心理学院朱露莎的博士生，后来转入香港大学管理学院继续求学，毕业之后加盟复旦大学管理学院。此外，东财跨学科中心的博士生孙从嘉、青年教师王艳、博士生于建玲，以及浙江大学经济学院我指导的硕士研究生陈艾琳，以各自的方式参与了初期工作。
我们特别感谢东北财经大学校领导对这部著作翻译工作的支持。尤其是，王维国副校长于2018年夏季建议由东财资助这部著作的翻译出版。两年之后，译稿统成，拟以八卷本出版。这些资助可聊补微薄的标准翻译稿酬。
汪丁丁
202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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