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李一极为恼火的是自己为什么会被杀死,他本来已经躲在了一边避开了这群看上去无精打采的士兵,前面经过的士兵连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可当王二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毫无征兆地将长矛刺向了他的肺。令李一极为恼火的还有,当他在地上挣扎的时候,当他依然可以呼喊出声来的时候,这支稀稀疏疏的队伍径直走了过去,连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连看扣在地上、还冒着热气和豆香的豆腐的兴趣也052 自我、镜子与图书馆没有。他们越来越小,越来越暗,越来越模糊。
李一死在了路边,被灰尘所覆盖,豆腐上的热气也慢慢散尽。李一的灵魂从李一的身体里挣扎出来,脸上、身上也挂满了灰。他去动了动李一,然后又去动了动豆腐——要知道自己会被杀死,刚才先吃上一口就好了。可那个士兵,他为什么要杀了自己呢?有什么理由吗?他如果是想抢豆腐,也情有可原,但他没有抢啊!
李一的灵魂越想越气,那股气在他的胸口里左冲右突,几乎要再穿一个孔才能泻得尽。不行,不能这么算了!李一的灵魂决定要追赶那支队伍,要追赶那个士兵。要知道,李一在活着的时候就是一根筋的人,而他的灵魂也是。(《虚构:李一的三次往生》)
我竟然梦见了达芙儿。在梦中,她只是模糊的一团儿,没有面孔,但可以呼吸。
我梦见她坐在礁石上,面朝大海。大海那边黑暗一片,像一道深渊。
从梦中醒来,我看到的依然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凌晨,三点二十,当我把荧光的钟表扣在床边,那些黑暗便挤走了所有的光,只剩下弥散的、浑浊的、肉体的气味。余下的时间已经无法入睡,我只得盯着黑暗的天花板,那里,混乱地悬浮着一些莫名的诗句,一些场景,一些词。悬浮着乔健的画,阿波的画,莫奈的画,康定斯基的画。悬浮着一些旧事儿。悬浮着一个牢房,飞过窗口的蝙蝠,潮湿的鱼。悬浮着旧事里那些特定的人的表情。悬浮着性爱,不同的女人,不同或者相似的欲望,挣扎与呻吟,被碰碎的玻璃。那里,也许还悬挂着一只苍蝇。它已经隐藏四天了,但应当还在,除非饥饿已将它消灭。如果是饥饿消灭了它,那可真是抱歉。饥饿可不是我的主意,我想的主意165原本是:用策兰的诗集将它拍成肉酱。
在梦中,我走近了达芙儿:在坚硬的礁石上她突然消失,就像,在她名字里包含着的露水。
是不是应该写一首,关于啤酒泡沫和露水的诗?(《我在海边等一本书》)
她被一辆马车拉到了城外,在一个偏僻的山沟里住下。“你将自己来种植,从你的种植中获得你的粮食。你将自己来种植,从你的种植中获得你的衣物。你,也将自己来捕猎,否则你就没有肉食……这是尊敬的、伟大的、盖世无双的你的丈夫的命令。我们没有人可以违抗。”
天渐渐地黑下来,北风呼号。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这是她在离开王宫的时候唯一带出来的东西,没有人知道她带出了这251个锦盒。它里面,是两粒蓝色的药丸。
这是她的丈夫,在射掉九个太阳之后从西王母那里获得的奖赏。据说一枚可以长生,而两枚则会升到天上去——她看着那两粒药。一直看着,流着泪,一直坐到天亮。
她飞了起来。她飞向云朵的高处,月亮的高处:没有人知道她一夜的挣扎都经历着什么,哪一种选择更让她痛苦。(《二十九个飞翔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