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的凝视与回望
周燊小说漫议
王宏图
常道是自古天才出少年,这在文学创作中表现得尤其明显。周燊便是这样一个天赋才禀极高的神童,她早慧早熟,七岁时便开始了创作,到考入大学前已发表了大量的诗歌、散文和小说作品。回顾自己早先的创作,周燊曾这样说:最开始时,我的构思通常是一种想当然的状态,虚构色彩严重,不符合生活逻辑且不自知。她在复旦创意写作专业学习时的毕业作品是一部中篇小说,对几个男女在数十年间复杂暧昧的情感纠葛做了大胆的铺陈展示,尽管其中某些情节设置有违人伦,但它对人性深处幽微之处的探索显示出了一个青年作家的锐气。其缺陷在于人物与其生活环境之间缺乏有机的联系,他们似乎生活在超越历史情境的真空中,酣畅淋漓地敷衍着人世间一幕幕令人扼腕叹息的悲欢离合。周燊较其他作家的不同之处在于她能不断地反思自己,发现自己在创作过程中的不足,因此她进步的速度非常快,是当代青年作家中的一匹黑马。
这部作品集虽然不尽完美,但却充分展示了周燊的艺术才华。受到阅历学养等等因素的限制,她还不能熨帖自如地将角色安置在令人信服的背景中,但其丰沛的想象力却跃然纸上。仿佛透过一道门缝、一个豁口,她便能神奇地窥见其间的玄奥,尽管描画而出的轮廓还有点模糊,细节有点失度,镜头有点失焦。她在毕业后的五年多时间,持续不懈地写作,锤炼技艺,提升境界,在各类刊物上发表了诸多作品,收在这本集子中的小说见证了她近期在写作上的实绩。
在《创作谈:小说的气象》中,周燊阐明了她对小说气象的认识与追求。在她眼里,气象可以指涉某部艺术作品的风格和情韵:写一篇小说,从某种程度来说,是给主角创造一片天,上面有风云、雨雪、虹晕、雷电等。同时在笔法上,也要讲究一种只属于作者本人的、独一无二的气质。细察之下,不难发现,在周燊小说作品中,成为叙述主基调的是一种温情脉脉的诉说,它深情地打探着周围的世界和喧哗不息的众生相,以极富诗意的笔调叙述着青春成长的经历,展示着几代人之间的隔膜、抵牾与最终的和解,触及到人性深处的奥秘与意义。周燊在讲述这一切时,摆出的是波兰女作家托卡尔丘克所说的温柔的讲述者的姿态,并无愤世嫉俗的尖刻与戾气,也没有乌云垂照的忧郁与悲怆,她以明亮轻快的笔调精心酿造出一个富于诗意与幻想的世界,尽管它不乏冲突、撕裂。
《韭菜湖》可谓周燊近年来的代表性作品之一。乍看之下,它叙述的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由于母亲与人私奔出走,女孩美娇与父亲相依为命。虽然父亲将万千宠爱倾注在她身上,但仍无法弥补母亲缺失导致的缺憾。作品耐人寻味之处在于,周燊为我们展示了女主人公美娇的心理演化历程。起先她感到庆幸,母亲一离开,曾加诸在她身上的种种束缚一扫而光,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随着年岁的增长,她渐渐对母亲产生了共情,慢慢理解了母亲的苦衷,在精神上与母亲达成了和解。
如果仅止于此,这篇小说的出彩之处便会大打折扣。颇富戏剧性的是,在美娇与母亲和解之际,她与父亲的关系却变得紧张起来。父亲另找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刘梦梦,在美娇眼里,这成了她难以饶恕的背叛。她对刘梦梦先是极力排斥,后来才慢慢接纳。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刘梦梦与她母亲间竟有着很多相似之处,尤其她们俩都爱绘画,追求着精神上的飞翔。最后刘梦梦与母亲的形象合二为一,美娇与她也达成了和解:这一漫长艰难的和解之路也是美娇的成长之路,通过与母亲及刘梦梦的和解,她慢慢臻于成熟之境。
这一主题同样鲜明地体现在《灵芝土》中。全篇开头便设置了一个悬念,女主角启蓝大学毕业后淡出社交圈,云游四方,给人一种神神道道的感觉。随着叙述的推展,读者渐渐明白她之所以这样是为了给身患绝症的母亲寻觅救命良方。母亲去世之后,她去北京与离别二十年之久的父亲会面,父女间的隔膜如一堵墙横在了他们俩之间。在这里,父亲的所作所为与《韭菜湖》中的母亲何其相似,当年他狠心地抛弃了妻子女儿,独自一人北上。但其中的原委并不是世人司空见惯的男女私情,而是在于启蓝的外婆认定祖传的灵芝被人偷了。为了不让妻子与其母亲产生难以控制的冲突,父亲承担下了偷窃灵芝的恶名。而启蓝的外婆是个心理极度扭曲、性情阴鸷的女人,由于自己一辈子得不到幸福,因而也不让儿女辈赢得幸福。母亲在这样阴郁压抑的环境中长大,性格上也变得喜怒无常。临近篇尾时真相大白,启蓝与父亲之间的芥蒂冰消雪融,在与父亲达成和解的同时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
除了上述两代人间的和解共情之外,《无边之旅》聚焦老年妇女马颖娉的遭际,展示了老年生活的方方面面,触及到人性深处某种幽微的症候。随着人们预期寿命的延长,老年人在整个社会中的占比愈来愈大,对老年生活的书写也成了文学进一步开拓的领地。周燊笔下的老马,尽管日常生活无忧,但长年的独身也带来了诸多难以摆脱的困境。她一时间放飞身心,去万里之遥的挪威旅游,旅行团中的昌先生似乎点燃起了她心中的热情。但他们毕竟不是花样的少男少女,有着种种顾虑与有形无形的障碍,感情的阵阵波澜中夹带着浓浓的酸涩味。在得悉弟弟患了癌症后,老马心里残留的亲情被唤醒,她开始悉心照顾弟弟,而在随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她与弟弟、老唐、昌先生同处一个屋檐下,在这个迷你的共同体中互助互帮,老马和其他人一样,再次沉浸在浓浓的亲情中,为此彻底打消了移民的念头。
不难发现,这堪称是一个洋溢着田园诗情调的结局。读者能分明感到隐伏在文本背后的那个温柔的讲述者,在托卡尔丘克看来,温柔是自发的、无私的,远远超出共情的同理心。它是有意识的,尽管也许是有点忧郁的对命运的分享。温柔是对另一个存在的深切关注,关注它的脆弱、独特和对痛苦及时间的无所抵抗,而文学正是建立在对自我之外每个他者的温柔与共情之上。
然而,千万不能以为周燊对于周围世界与人事的温柔的讲述仅仅是一串岁月静好的牧歌,她的目光也不时直视人世间触目的伤痛与难以排遣的惆怅迷惘。《印象派》中的男主角李映真本是一名大学教师,因路见不平出手相助,致肇事者重伤而蒙受牢狱之灾。他出狱之后,原先的一腔豪气热情荡然无存。他与住在邻屋的租客的妻子产生了微妙的情感共鸣,直至悄然间爱上了对方。他无从表露真情,只得以写诗来传达。后来租客对妻子滥施家暴,这次李映真没有像以前那样勇敢地伸出援手,只能坐看对方受辱受难。昔日牢狱生涯的记忆瘫痪了李映真的勇气,他只能沉溺于难以自拔的苦痛的压抑之中,无从找到新生的路径。
《在人民广场站踟蹰》着力展现的是留英归国女白领管正内心弥漫的迷惘与无奈。她在英国完成学业后没有如愿找到工作获得居留证,也没有钓到金龟婿。在上海她偶遇开了一家主题工艺品小店的英国人炮福。两者的追求其实是相背而行,炮福的前妻是名中国女性,虽然已离异,但他对中国文化的痴迷不改初衷;而管正则向往英伦的生活方式,期望她苦心习得的皇室英音能助她大展身手。不难发现,她潜意识中对炮福怀有期待,因而想以女性的魅力吸引他,但又明知横亘着众多有形无形的障碍。这两个人物间的心理距离成了中西文化交流的缩影。周燊近年来对中西文化冲突这一题材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收在集子中的《佳肴》《天色向晚》在数百年中西交流史的长河中撷取了几爿剪影,揭示出中国这一古老的文明大国与外部世界交流中的种种龃龉冲突,但作者是从小处入手,诸多细节栩栩如生,妙趣横生,使人在莞尔一笑中步入更深层次的思索。如果单是这样写,《在人民广场站踟蹰》在同类文本中并不显得出彩。有趣的是,周燊巧妙地引入了狐狸的意象,将它作为一个醒目的意象统辖全篇。管正在英国猎狐的经历化成了内心隐伏的创伤,成为她事业不顺遂的寄寓物。在中国文学看来,狐狸富于多重含义,它机敏灵动,富有魅力,常常喻示着爱情,这在《聊斋志异》中有充分的体现;但另一方面,狐狸常与狡诈鬼祟相关联。狐狸这一双重的特性在周燊的笔下得到醒目的体现,它让人联想起管正向往的与洋人的爱情、优雅高贵的英伦生活,但同时它又成了扰乱她精神世界的邪魔。全篇设置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局:深夜时分,炮福给管正来电,这一意外之举为她的未来打开了一道门,但是吉是凶,尚在未知之中。
周燊从事写作已有二十余年,她的作品已触及多种题材,富有很大的潜力。祝愿她在日后的写作中更上一层楼,创作出更精彩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