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全然有赖于我们与他人的关联:家人、朋友和街坊,以及你不大会注意到的、那个打扫你办公室的清洁妇。幸福不是名词,不是动词,而是一个连词。乍一听很像是寻常的鸡汤语录,但是,如果你追随埃里克·韦纳(Eric Weiner)一年内在十个国家探寻有关幸福的科学答案,在一连串的茫无头绪、若有所悟和自相矛盾之后,这句话似乎也不是全无意义。一本回答世界上哪里最幸福的书,探寻的并非幸福是什么,而是哪里最幸福确切地说,是关于世界上哪个国家最幸福。如果草草翻阅,这本书可能会被某些读者归类为自助励志书。甚至作者自己也说,这是一本哲思性幽默旅行书,他宁愿自己被视为一个有思想深度的作家,而不是到处乱跑的记者。怪不得很多评论者都把此书归纳为旅行与心灵省思的混合物。
在作者的个人网页上,他这样解释为什么要写此书:我给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PR)当驻外记者很多年,工作使我前往世界上那些最不幸福的国家,在这些国家寻找那些最不幸福的人,和他们一起度过一些时光。当然总有收获,但也压抑得很。于是,有一天忽然想:如果我去的是那些最幸福的地方呢?那些地方的人到底有什么秘诀能造就幸福呢?本书的念头就是这样率尔登场的。
埃里克·韦纳从马里兰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新闻工作,1989年至1991年为《纽约时报》做商务报道,之后长期担任美国国家公共电台的驻外记者,先后常驻印度、以色列和日本,其间到三十多个国家采访和报道,多次获得各类新闻奖项。在做了近二十年的记者之后,他开始了向作家的转型。当然,记者生涯所积累的经验、见识与人脉非常有利于他为一个确定的主题准备素材。他选定的第一个主题就是研究幸福地理学(所以本书的英文名是The Geography of Bliss)。研究幸福,按幸福程度给世界各国排序,这个学科还真的存在,尽管有人称之为庸俗科学,但这个学科毕竟建立在科学方法和实验数据之上,有相当程度的科学性。作者就此探访十个具有代表性的国家,从中总结为什么某些国家的人民被认为或自认为是幸福的,以及为什么某些国家的人民被认为或自认为是不幸福的。按照作者的逻辑,如果他能够总结出某种幸福方程式,归纳出幸福生活的基本要素,那他就可以给那些不够幸福或追求更幸福的人开药方了。
韦纳寻找幸福秘方的旅行是从荷兰开始的。为什么是荷兰呢?一来荷兰在各种社会发展评估排名中都位居前列,二来荷兰可说是当今幸福学的研究中心,而且这门学问就诞生在荷兰,其创建人是鹿特丹的伊拉斯姆斯大学(Erasmus University)社会学教授鲁特·维恩霍文(Ruut Veenhoven)。维恩霍文1984年获得博士学位时的博士论文题目就是幸福的条件,正是以这篇论文所据的两百四十五个实证研究为基础,维恩霍文建立起如今已相当庞大的世界幸福数据库(World Database of Happiness),创刊《幸福研究杂志》(Journal of Happiness Studies),从而开启了科学的幸福学研究。他推动公共政策对幸福度幸福指数的重视,主张把幸福作为测量社会进步的一个工具。据说联合国采用幸福指数作为评估社会发展的指标之一,与维恩霍文的贡献是分不开的。韦纳选择荷兰作为他的第一站,主要是为了访问维恩霍文和他的世界幸福数据库。在这里,韦纳让读者第一次把幸福与计算机数据联系起来,从而认识到他对幸福的追寻并非一场玩笑,而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了科学探索的意味。
从荷兰开始,韦纳在一年里探访了九个国家,最后回到美国,一共是十个国家。除了一头一尾的荷兰与美国,另外八个国家按探访顺序是:瑞士、不丹、卡塔尔、冰岛、摩尔多瓦、泰国、英国和印度。每个国家一章,所以全书共有正文十章,外加引出主题的前言与带有总结意味的尾声。不仅挑选这十个国家都各有理由、各有原因,而且十个国家的排列次序也并非随意和随机的。作者既然把这本书定位为兼具哲学思考与幽默讽刺的旅行书,他选取的国家在他探寻幸福秘方的过程中就一定具有某种思想递进或转折映照的意义。比如,荷兰的宽容与瑞士的刻板形成对照,不丹的贫穷与卡塔尔的富有形成对照,冰岛人在黑暗中的快乐从容与摩尔多瓦人在阳光下的贫瘠荒凉形成对照……
除了在卡塔尔,韦纳到每一个国家都尽量与普通人生活在一起,亲身体验普通国民的日常生活。他总是采访本地人和长住本地的外国人,所提的问题中总有这么一句:你幸福吗?即使在一个不必说谎的国度,回答这样既空洞又突如其来的问题也难免急不择言。不过他在冰岛这样问一个艺术家时,得到的回答是:是的,我幸福,不过我更珍视我的忧郁和伤感。富有未必幸福,贫穷未必不幸福,幸福未必值得追求,快乐未必有意义。在一个国家造就幸福的条件,到了另一个国家可能成为制造不幸福的条件。任何一个特定条件都不一定带来幸福,民主也好,富裕也好,平等也好,文化多样性也好,这些在现代价值观中受到绝对推崇的因素,都不一定能造就更多幸福。读者跟随韦纳满世界转下来,可能会在这些充满自相矛盾的答案中感到不知所措,甚至迷失。
不过没关系,即使在哲思方面不那么成功(也就是说,这本书未必能够列入幸福学的必读书目),韦纳此书在旅行上一定是成功的,毕竟他去了那么多有特色的地方,吃了那么多一听就令人神往的美食,而且全书的文字与叙述都那么幽默有趣。从旅行写作的角度,在我看来,寻找幸福、分析幸福和论证幸福,与其说是此书的主题,不如说是作者的一种写作策略,是他为旅行写作寻觅的一种特殊工具。旅行写作的丰富性与多样性,在韦纳这里呈现出另一种色彩和另一种形态。考察幸福是韦纳跨国旅行的借口,旅行才是目的,不然的话,他完全可以如维恩霍文那样在图书馆里和计算机前研究幸福。更重要的是,韦纳以国家为单位分析和描述幸福,而故意忽略了常识所强调的,在一个国家之内,因经济、政治、教育、职业、阶级、族群背景等社会条件的差异,幸福呈现极度不均衡的分布。在这里,国家视角一定存在着掩盖真实的弊端。然而,对于现代世界主权国家的国际秩序而言,看到国家之间因制度和文化差异而造成的幸福感差异,也是必要的,甚至是有深远意义的。因此,以国家为单位讨论幸福,才适合作为韦纳特色的旅行写作的主题。
韦纳把追寻幸福的最后一站放在他的故乡美国,与他对幸福地理学的理解有关。他说:人,即使是居无定所的游牧人,都需要一种家的感觉。家不必是某一个地方,甚至不必是任何地方,所谓家,须有两个基本要素:第一是社区感、共同体感;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得有历史。正是在故乡,他发现家的感觉对于人的幸福是多么重要。作者最后认识到,归属感,认同感,共同体内个体之间的信任感,是幸福秘方必不可少的部分。在这个基础上,他揭示了文化的意义。人是文化的产物,人又创造文化,幸福是被制造与制造之间的某种平衡,是短暂的、主观的、易变的。诚如韦纳所引述的作家埃里克·霍弗的名言:寻找幸福是不快乐的原因之一。而且不要忘了还有另外一句广为人知的名言:一旦你意识到自己幸福,你的幸福已经成为过去。
这本探寻幸福地理学的书,理所当然地充斥着对地理空间的感受与描述。细心的读者可能会注意到韦纳深受人文主义地理学家段义孚的影响,书末所附的参考书目中,段义孚的著作占了四种之多,而且韦纳说他旅行时随身带着段义孚的著作,书中多处直接引用段义孚的经典论述。可以说,韦纳这本书在思想的深度与视野的广度两个层面,有两个重要的精神导师,一个是开创科学幸福学的维恩霍文,一个是以人文主义视角重塑现代地理学的段义孚,两者的结合,生成了这本旅行文学作品的独特风味。在这个意义上,韦纳此书不只是旅行、心理学、科学与幽默的别致混合,而且是作者个人精神与情感发展的慷慨分享。
这样一本书是值得阅读的,哪怕你并不在乎那些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有关幸福秘方的答案。
埃里克·韦纳(Eric Weiner,1963 ),曾任美国国家公共电台驻外记者,畅销书作者。作品有《幸福地理学:寻找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等。他的书已经被翻译为二十多种语言。目前他居住在华盛顿特区,为《华盛顿邮报》等媒体撰写专栏文章。
译者简介:
田亚曼,浙江工业大学教授,上海外国语大学英美文学专业博士,浙江外国文学与比较文学学会理事,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访问学者。著有《母爱与成长》《拼贴起来的黑玻璃》,译有《魔鬼的律师》等。
孙玮,副编审,毕业于北京大学英语语言文学专业。长期从事翻译出版和国际传播研究,入选中国出版协会一带一路国际化领军人才。
主编简介:
罗新,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暨历史学系教授,专业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史和中国古代民族史。专业代表作有《中古北族名号研究》(2009)、《黑毡上的北魏皇帝》(2014)、《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2022),著有旅行文学作品《从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2018)、《月亮照在阿姆河上》(2022)和学术随笔集《有所不为的反叛者:批判、怀疑与想象力》(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