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一部历史题材长篇小说, 书写了中国明代著名清官海瑞仕途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阶段--担任淳安知县期间发生的故事。本书内容为大IP--海瑞的官场故事, 故事集中发生在公元1558年, 当时海瑞虽仅官至七品, 早以“海笔架”的绰号而闻名官场, 刚正清廉, 不畏强权, 不入流俗, 忧国忧民, 恰如其号“刚峰”所指。面对宦途险恶、民生凋敝、倭寇侵扰、家事繁杂等情势, 他冷静睿智, 以超常的胆识和忍耐, 逐一化解危局, 最终使得有罪者伏法、无辜者迎来公义, 为其辖域生民谋求长远的安居乐业之道。是以被百姓尊为“海青天空?漠?楬正∽
“王大人听好,”汪直闭目,似在背诵早已想定的台词,“我汪直既非倭,也非寇。我本徽州歙县人,自幼熟读诗书,但无意仕宦,于弱冠之年营商逐利,交换有无。农为国之本,此话不假,但商通四海,为国之大利,断非夜郎固步之徒所能感受。朝廷锁海,是不知海,朝廷抗倭,是不知倭。上皇万岁居于深宫,宦小环伺,消息闭塞在所难免。朝廷诸臣远离江海,醉心于钩心斗角、争风媚上,不知江海之阔,不问民生之苦,亦情有可原。王大人您身为朝廷封疆大员,既知江海之阔,亦知民生之苦,却不向上皇尽忠直言,反而行此小人之诈,借商谈之名,拘我汪直于此狱,是何用心?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王大人您身为正人君子,熟知诗书礼义,又何以行此小人诈术?”
汪直睁眼,见书吏走笔如游龙,刻意停住话头。
见汪直的矛头完全对准抚台大人,海瑞颇为尴尬地看向赖青川。
赖青川却是半闭眼皮,无动于衷,显然是要听下去。
“汪先生,”海瑞决定将话题从抚台身上岔开,“您讲得高深,海瑞肤浅寡闻,有些吃不透哩。您说朝廷锁海,是不知海,朝廷抗倭,是不知倭,此言何解?”
“先说这海吧,”汪直侃侃而谈,“儒者所谓之海,可叫五湖四海,是与江、河相提并论的,是走得到、看得见、摸得着的,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指的无不是我上皇辖区。在‘王土’与‘滨’之外,天地无限广袤,我上皇辖区不过是一夜郎耳!”
“什么?”海瑞倾身,“你说我泱泱大明不过是一夜郎?”
“哈哈哈哈,”汪直爆出一声长笑,“知县姓海,可知海否?”
海瑞淡淡一笑,坐直身子:“知与不知,可有说辞?”
“姓海不为知海,知海就要下海。”汪直的目光直逼海瑞,语气狂傲,决断,“你虽然姓海,但并不知天高海阔!譬如在这杭州,钱塘潮来,汹涌澎湃,引千古文人感慨。你扬帆迎潮,出江下海,但见汪洋一片,天海无际。你南行三十日,方见琼州,再行三十日,可见岛陆连串,”头略略一扭,斜睨海瑞,“具体都有什么,你可晓得?”
海瑞又是淡淡一笑,顺口接道:“由琼州西南行十日,可抵占城,东南行二十日,可抵苏禄,再南行十日,可泊浡泥,又南行三日,可抵爪哇、满剌加……”
“你……”汪直转头头,盯住他,声音急切,“再西呢?”
“出满剌加,北航三十日,可抵榜葛剌,西航三十日,可达古里,由古里西北行,五十日可抵波斯,再五十日可抵天方,沿天方而南再五十日,可抵慢八撒……”
汪直目瞪口呆:“你何以知晓这些?”
“呵呵呵,”海瑞两手一摊,“你甭忘了,本县姓海,与大海有缘哪!”
汪直不可置信地盯住他,一字一顿:“我问的是,你何以知晓这些?”
“百多年前,”海瑞指向南方,“宫中郑大人七下西洋,三番泊靠琼山,两番歇足崖州,本县乃琼山人,几番涉足崖州,就站在郑大人泊岸的地方,是望洋兴叹哪!”汪直拱手:“失敬,失敬!”
“汪先生不必客气!”海瑞还礼,盯住他,“海说完了,倭人呢?”
“倭人?”汪直冷笑一声,“什么倭人?我汪直看到的清一色是我大明的人!”
“大明的人?”海瑞怔了。
“譬如说我汪直吧,”汪直指着自己,“朝廷派胡宗宪前来剿我,名之曰抗倭,就是把我当作倭人了,凡是跟着我的就都成倭寇了!”声音陡然激昂,“可你看见了,我汪直就在这儿,我是倭人吗?从我汪直赌命的又都是倭人吗?不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大明上皇的子民!他们住在海边,原本靠海吃饭,可上皇一道圣旨下来,要他们‘寸板不许下海’,又迫使他们离开海边,耕作取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让靠海吃饭的到内陆去耕作取食,就如驱秀才扛枪、赶鸭子上架,实在是难为之事。”
“可海瑞听到的是,”海瑞驳道,“我上皇之所以禁海禁贸,是因于倭人骚扰,譬如宁波倭案,是倭人烧杀劫掠在先!”
“我在倭邦住过多年,宁波倭案,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了。自唐、宋以来,倭邦一直是我藩属,向我朝上贡,而上贡地正在宁波。嘉靖二年,倭人内乱,细川氏与大内氏两大朝臣控制朝政,争派船队上贡,一个叫细川使团,一个叫大内使团。上贡使团须持勘合国书方能登陆,细川使团所持的是上皇弘治勘合,而该年已入嘉靖,由上皇嘉靖颁发的勘合国书由大内使团持有。细川使团暗结负责接待藩国朝贡的市舶司太监赖恩,行以重贿,反将持有合法勘合的大内使团拒于门外。大内使团震怒,暴力争贡,追杀细川使团。细川使团逃往绍兴,大内使团要求绍兴府交人,是在遭拒后才开杀戒,夺船返回倭邦。”汪直几乎是如数家珍了。
海瑞哪儿听过这些,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你说这些,海瑞倒是未曾听说!”
“海知县哪,”汪直急切接道,“倭人内乱,为抢夺朝政而争相上贡,是大好事,我大明正可利用这个坐收渔利,驯服其心,不承想的是,我朝却因宦奸当道,生生弄出这么个仇怨来!大内氏不服,使人再度侵扰,要求讨还公道,可我上皇偏听宦奸之言,不予公道不说,反倒关闭宁波、泉州、广州三大市舶司,全面禁海抗倭。可上皇不知,他抗的根本不是倭,而是沿海数以十万计船民的生计,更是内陆数以百万计靠商贸度日的臣民的生计。明的不行,只能来暗的,譬如说我汪直,就是这般将一个好端端的、既利国又利民的大好生意生生做成寇盗行径,”苦笑,“海知县哪,你说这叫什么来着?”
“汪先生说的,海瑞有些儿懂了……”
“你没有懂,因为你不是商人,你不会算细账!”不待海瑞说完,汪直抢过话头,“就我所见,天下诸邦没有一家如我上皇这般禁海的。万邦来朝难道不是儒者的理想吗?当年我大汉奋力出塞,北击匈奴,更使张骞远通西域,开通丝路,至大唐丝路繁荣,为大唐国库挣下巨量财富。之后是五代之乱,丝路堵塞,至宋、元,虽有开辟,却也是有等于无。及至大明,丝路完全不通了。海知县,我这告诉你,即使丝路通畅,与海路也是不可比的。丝路只能运丝,运送茶叶就不合算。若是运送陶瓷,累死驼马事小,只怕走不到西域就会碎落一地。海路不同。随便一船,一个驼队运它不完。船不惧重,只论体积,莫说是茶叶,纵使陶瓷也是一船一船地装,正好压舱底用。陶瓷在杭州为寻常百姓日用之物,但在西洋,非达官显贵是用不起的。因有丝路,方有汉唐盛世。今至我朝,丝路不通,但只要开通海运,整个天下都是我大明上皇的!海大人哪,这个大账你算过吗?上皇开疆拓土,是为何?无非是为多治民众。多治民众又是为何?无非是为多收赋税。然而,只要开通海禁,准允贸易往来,天下的银子就会一船接一船地运入我邦,使我民再无纳税之苦;天下的粮食就会一船接一船地入我府库,使我民再无饥馑之忧。而我民所要做的,不过是采桑织锦、烧陶制瓷、辟山种茶,早晚勤勉而已。”
汪直一口气讲出开通海禁的诸般益处,海瑞听得两眼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