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的发型·发》是孟晖的第一本随笔集,出版后受到很多读者的喜爱。此次再版,我们尝试把这本随笔集一拆为三,涉及服饰的部分、涉及饮食与起居的部分、涉及文学作品欣赏的部分各自独立,做成三本小书,分别名为《潘金莲的发型·发》、《花露天香》和《想念梦幻的桂旗》,让读者可以选择自己更感兴趣的部分,也更方便随身携带和存放。
潘金莲早已成了太有名的人物,她在历代读者心中激起的反应之复杂,大概没有其他文学人物能比。
对于这种深入人心的形象,读者会情不自禁地按照自己的审美观对之加以想象,这也是常情。可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看法,是以手长腿长,瘦骨嶙峋到状如病鬼,并且还尽可能地把这把瘦骨都暴露在外的女人为至美,看翻潘金莲的整体造型很可能状如金字塔,许多人不免要吃一惊……
《潘金莲的发型·发》是作家孟晖书写古代妆容服饰的随笔集,作者对古代的名物、生活细节怀着深深温情,以清丽的文笔、幽微的心思,挖掘意趣、渲染喜悦、旁征博引、乱花迷眼,又每每能以小见大。书中配有大量的彩色插图,可谓图文并茂。
孟晖,女,1987年入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本科学习,1990年肄业;1990年—1993年至法国留学;1994年—1998年在北京艺术博物馆保管陈列部工作;现为自由撰稿人,作品有长篇小说《盂兰变》、随笔集《维纳斯的黎明》、《潘金莲的发型》 及《中原女子服饰史稿》、译作《西方古董欣赏》等。
想念梦幻的桂旗
空中一朵雨作的云(外四章)
人间的天堂与地狱
映照死亡的是生命
清香悠远的灵性之筏
尘梦哪如鹤梦长
洗澡水的色情想象
韩嫣金弹与掷果潘安
与伟大的过去重逢
文学想象启动的地方
当晚明遭遇楚辞
世界的青花
再版寄语
花落知多少在《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茵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中,曹雪芹把他对女儿国的狂想推到了一个高潮。其中,香菱和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人在“红香圃”外斗草的情节,是谁读了都会难忘的。其实,相同的场景,早在数百年前,就在一位女性诗人的笔下呈现过,曹公此刻的文思,很可能是受到了这位女性前辈的影响:“斗草深宫玉槛前,春蒲如箭荇如钱。不知红药阑干曲,日暮何人落翠钿”(花蕊夫人《宫词》。同样是富贵但封闭的环境,同样是稚气未脱而不得自由的少女,同样是新鲜的春光,甚至游戏也是同样的,只不过,在花蕊夫人笔下,具体的人物身份成了宫女,而地点则是在五代西蜀的宫苑。也是在红芍药花怒放的花栏前,这些年轻的女性想必也是“满园玩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里斗草”,这个拿着蒲草,说它像箭;那个拿来荇叶,说它像钱。《红楼梦》中的“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显然是作家利用了小说篇幅的优势,把相同的情节展开来尽情地加以发挥而已。有意思的是,彼此相隔数世纪的两位作者,接下来都把笔锋转到了女性妆饰上,也许潜在的逻辑是,在绚烂的芍药花前,只有女性的服饰、容妆才足以与之争艳。在《红楼梦》里,这是一条与花光相辉映的石榴红绫裙,在花蕊夫人的宫词中,却是一点在色彩上形成鲜明对比的“翠钿”。
一点翠钿,被遗落在了芍药花栏的栏杆前。这个小小的场景,很容易就被人忽略而过,实际上,自它产生以来,也确实一直被忽略着。单从字面上,我们就不难猜测出,“翠钿”是一种女人用的首饰,因此,好像一切都很明白,没什么可多说的,这里呈现的只是一个“绮艳”的场面而已,而“绮艳”,一向就是文学创作的大忌。让我们还是赶紧从这个冷僻的角落掉转目光,去关注那些真正具有研究价值的重大主题……但是,且住,有人应该注意到,事情并不像我们想当然的那么简单,在花蕊夫人的《宫词》中,出现过这样一位宫女的形象:“翠钿贴靥轻如笑,玉凤雕钗袅欲飞。”谜底因此而破解了:花蕊夫人词意中的翠钿,并不是“泛指”,不是在笼统地指称一般的首饰,她笔下的对象非常明确。这里所涉及的,是当时流行的一种特殊的化妆风气,正所谓“素面已云妖,更著花钿饰”(杜光庭《咏西施》),在中国历史上曾经有很长一段时期,女性们流行用各种各样的小花片,来贴在脸庞上、鬓发上,这些小花片,就被叫做“花钿”,或者“花子”、“面花儿”等名目。想当年,花木兰从沙场上九死一生地归来,她要恢复女儿身了,其中所必需的手续之一,就是“对镜帖花黄”。后人也正是借助着这诗句而知道,至少从南北朝时代起,用一片片小花片来装饰自己的面容,就已经是女性中最普遍的化妆术了。只不过,在花木兰的年代,普遍的是黄色的“花黄”,而到了花蕊夫人的时期,绿色的“翠钿”变得最为时髦。原来是“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偏宜贴翠花钿”(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这“翠钿”不是簪钗,不是绫绢假花,而是花钿的一种,是用来贴饰在脸上的。发髻上玉雕的钗头凤其势如飞,嘴唇边笑涡儿所在的地方贴一对绿色的花钿,做出人工的笑靥,就是那个时代的时髦美人的标准照。
此刻正是《花间集》的时代,也是翠钿大行其道、风光无比的时代。除了充当假靥,它更多的是高踞在女性的额头上、眉心间,比如,有一位“眉间翠钿深”的美人,斜倚在枕上,覆盖着鸳鸯锦被,在帘外传来的呖呖莺啼声中,情思百转(温庭筠《南歌子》);另一位刚刚起床的美人,睡意未消,意态慵懒,头上用白玉簪固定的花冠都偏歪了,但是,此时的她“翠钿金缕镇眉心”,对着小庭中的斜阳轻风,杏花零落,一腔深深的情愁,无可诉说(张泌《浣溪沙》)。当然,翠钿也可以贴饰在面颊上,比如就有一位“翠钿金压脸”的美人,在“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的春残时节,在寂寞的香闺中,灯光影里,因为思念远人而泪水纵横(温庭筠《菩萨蛮》);而另一个境况类似的女性,倚在屏风上独自哭泣,泪水顺着双颊流过颊上的花钿,把这小小的花子给打湿了:“谁信损婵娟,倚屏啼玉箸、湿香钿”(毛熙震《小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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