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往加尔各答》是90后新锐作家黄先智的短篇小说集,属于“90后零姿态”系列书目之一。包括《巴塞罗那的空气》《车站坟冢》《飞往加尔各答》等,内容涉及了作者对母子关系、爱情、自我,乃至现实与梦境等不同关系的探讨,黄先智的文风颇有现代派文学的色彩,擅长细节和心理意识描写,想象力丰富,在真实与虚构间游走,文笔细腻,耐人寻味。
黄先智在写作中现出了远超过其年龄的成熟与智慧。收入在这本短篇小说集中的多篇作品,例如《飞往加尔各答》《飘零的蝴蝶》《寻找一枝莲》《卡桑德拉的梦》等作品,不仅语言出色,行文老道,而且还透着强烈的哲学气息。他善于在普通的现实生活中渗透强烈的梦幻气息,但不流于架空的空间或唯美的幻想,而是将想想毫不突兀地嫁接进生活,使其可信又空灵。他的文风颇受现代魔幻现实写作的影响,细节丰满,心理描写可信细腻又视角独特。
黄先智,男,1998年生,湖南人,现就读于湖南省长郡中学,第四届“会师上海•90后创意小说战”总冠军。喜欢听最纯粹的语言交杯碰撞的声音,也愿通过故事来找寻自己。常常自称为挂毯编织艺术家。人生就像一块波斯挂毯,而我在编织一些无用而美的图案。
飞往加尔各答
我从我的身上撕下我的灵魂,摊平在桌上,像摊平一张纸,一张桌布。我要在上面写字和画画。
我要在它的正面和反面都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在每个小字上面涂鸦。可是画什么呢?我拿着蜡笔,心里一点主意也没有。况且,现在要紧的是,我得捉住它。它轻飘飘的,像纸一样薄,可是它在挣扎。我将它按倒在桌上,而它的边缘牢牢钳住我的手腕。我们扭打在一起,在桌面上滚来滚去。那些桌上的小玩意,我所喜爱的玻璃雕塑,还有各种各样的彩绸和卡纸,全被我们弄得落在了地上。碎了,脏了。
我生气极了,它也是;我用我削铅笔的小刀抵住它苍白的脖子,它一声不吭,只用倔强的眼神看着我,就像我看着它一样。我们的眼睛都红了,谁也不让谁。在清晨的寂静中,只听见我们轻轻地喘气。它贴在桌子上,我贴在它的身上。
我的桌子靠着窗,窗外正对着一片湖,湖的那边是一片黄色的树林。那片湖连一丝生机也无。从早到晚,湖面上就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那些从树林里钻出来的雾气,一直弥漫到我的窗前。这栋两层楼的大房子,从早到晚都孤孤单单。
正是在这个时候,我们看见了飞鸟。飞鸟从窗前掠过,从大雾中钻出来,又隐没到大雾中,飞鸟结成一队,一个接一个,缓慢地拍打着青色的翅膀。我们沉默地看着它们,我数着;然而我的窗户开着,冰冷的雾气不停地逸散进来。它们在空中转了一圈,然后向黄色的树林飞去。
霎时,我泄了气;我松开了我的手,垂下了眼睛,我的灵魂轻轻地滑到了地上,脏了。然而它还是很倔强。它哆嗦地爬起来,爬到了角落里,缩成一团。
可是我害怕极了,我的脑海里全都是飞鸟。它们拍打着翅膀,向黄色的树林飞去。我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感觉。我哆嗦着出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我跌跌撞撞地下楼,将桐木楼梯撞得咚咚响。
她就坐在下面,坐在餐桌边,坐在一把高背椅上面。她是一个来自加尔各答的姑娘,头发是黑色的直发。她整天都在忙着烤饼干,然后坐在餐桌边,一边喝茶,一边吃掉它们。我哆嗦着靠近她,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她给我倒了一杯茶,又将放着饼干的托盘推向我,她问我:“要吗?”
我哆嗦着,我说:“不,我不要。”
于是她一个人将盘子里的饼干全都吃光了,看上去快乐而又满足。我看着她,心里好过了一些,没有那么紧张了。我想起我们刚来的时候,她在这栋空房子的中间画了一条线,然后房子底下的土地裂开了,房子的地板裂开了,墙壁也裂开了。整个房子一分为二,干干净净。壁炉不多不少,恰巧一人一半。毕竟,在这里,冬天,壁炉必不可少。
然后她指着裂开的房子对我说:“你住那一半,我住这一半。”
不,我说。我拒绝了她。我对她说,我只要二楼的某一个房间,其余的全都归她。她看起来迷惑不解,但是很高兴。这样,她就可以一个人用一个厨房,每天不停地烤着饼干,然后吃掉它。
她很思念加尔各答。她说,在那里,她住在一所比这里大得多的房子,房子里有她的父亲,母亲,还有她的兄弟姐妹。“是真的,”她说,“那里比这里至少大五倍。并且,不只是我一个人住,所以那里很温暖。”她说,在加尔各答的那所房子里,人人都喜欢吃饼干。“是真的,”她又说,“他们每天都吃饼干。厨房里任何时候都在烤着饼干。”
她想念加尔各答的时候,落泪吗?不,我不知道。我只看见她烤饼干。并且她一天里除了烤饼干之外,什么也不做。也许她还哭吧,毕竟她想回加尔各答,可是在这里,谁都找不准方向,谁都找不着出去的路。她回不了加尔各答。
“喂,”此时,她碰了碰我的胳膊,“等下,陪我去超市好吗?面粉没有了,蜂蜜也没有了。”
我麻木地点了点头。我想着,它,还在楼上,在角落里缩成一团。这感觉真怪,我想着,哆嗦着,竟然有些可怜起它来了——今天多冷啊,马上就要下雪了,而窗户还开着。
超市很远,我们要开车去。按照惯例,她来开车。在车库前,我又看见了飞鸟。它们在慢慢地向黄色的树林飞去。而我们要开上长长的公路,一直开到湖边,然后穿过黄色的树林,最后到达小镇里。这里只有我们一辆车,门前一条专门通向这所房子的公路。
在路上,她也看见了飞鸟。
“呀,”她惊奇地叫了起来,“你看,它们飞得多慢呀。”
我紧张地答应了一声。我不知道,我只是很紧张,心里又有些东西绷了起来。我向后方看了看,那些窗户,那个二楼的房间,全都在雾气中隐匿不见了。她看见我回头了,问我:“你在看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
“在加尔各答,”她又开始说,“那里也有很多这样子的鸟。不过它们飞得快多了,老是在河边起起落落,谁也抓不住它们。那些最聪明的小伙子,就在河边下套,放下许多诱饵。可是它们也很聪明。它们叼起了诱饵,马上又飞走了。”
我还是没有说话。我脑海里想的是另一些事。
“还有翅膀,”她继续说,“有的人喜欢吃它们的翅膀。但一只鸟只有两只翅膀,而且它们每一只都很聪明,很难抓住它们。有时候,它们的一只翅膀可以卖到很多钱。在冬天,集市上最好的一些笼子里,就关着这样的一些鸟。”
我没怎么听她说话。我在想着窗户,想着我用了一半的蜡笔。这种感觉很令人揪心,像是在做一个梦。
接着,我们谁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她拍了一下脑门,她惊叹般地说:“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它们就是往加尔各答去的啊!”
她突然刹了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她握着我的手,快要哭了。她说:“你看呀,你看呀,它们就是到加尔各答去的啊。”
她想用她的热情来感染我,或许她的本意并不是如此。可是我不这么想。我冷冷地摇了摇头,我说:“不,它们不到加尔各答去。”
“它们不到加尔各答去,那它们到哪儿去啊?“她被感动冲昏了头脑,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我摇了摇头。我说:“它们哪都不去。”
她根本听不进我的话。“它们在往这个方向飞,这个方向就是加尔各答的方向啊,”她说,“我知道,这就是加尔各答的方向啊。”
她感动得都要哭了。毕竟,谁看见了那群飞鸟,谁都要哭的。
于是她客客气气地将我请下了车。她说:“对不起,我得要一个人用这辆车子了。我要回加尔各答,我就要用这辆车子。”她将什么都分得很清楚,她又说:“不过,房子都是你的了。”
她匆忙在车上拥抱了我。她的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转。我下了车,她就走了。她从车窗里向我回头,她哭了。她说:“再见了,我就要回加尔各答了。”
她就要回加尔各答了。她跟着那群飞得很慢的飞鸟,就要回加尔各答了。车在路上慢慢走着。她再也不去超市了,不去买蜂蜜和面粉。再也不烤饼干了。
我一个人沿着公路走回了家。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我直奔二楼。我看见它依然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房间里多冷啊,它被冻僵了。它变得又皱又小,浑身发青。
这一次,我将它摊平在桌上。我迟疑着,从房间里的窗户望出去,我看见了飞鸟,还有加尔各答的姑娘的车子,它们都很慢,朝着黄色的树林移动。
我的蜡笔脏了,它在地上断成了两截。我很痛苦,于是我拿起我的裁纸刀。我举着刀,看着又皱又小的它。此刻它气息奄奄,一动不动。它什么也反抗不了,什么也干不了了。
我很小心地从它上面剪下了两片翅膀,还有一只鸟的身子。它们看上去就像纸片一样薄。我刚剪好,它们就动了起来。它们自己拼凑在了一起,以很慢的速度向窗口挪动着,然后飞了起来。然后它就像一只真正的鸟,拍打着青色的翅膀,向着飞鸟赶去了。
这就是发生在那一天的事。我没有在我撕下来的灵魂身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或者涂鸦。它和飞鸟们一起飞走了。和他们一起走的还有加尔各答的姑娘。加尔各答的姑娘说,它们会带她回加尔各答去。但我跟她说过了,这是真的,它们哪儿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