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忘川之花》,以细腻的叙事语言处理“记忆与遗忘”、“爱与宽恕”、“死与生”,把远征军缅北滇西抗战背景下的日常人生写得风生水起,由两本旧护照串联出家族三代人生离死别的故事,迭宕起伏并穿越时空至今。
远征军抗战背景下的爱情悲歌,向死而生的长別离。谨以此书献给滇西那片土地上受过战争蹂躏的父老乡亲们!
半夏,本名杨鸿雁,女,云南人。云南大学生物系毕业。高级编辑。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有长篇小说《心上虫草》《活色余欢》《潦草的痛》等,中短篇小说、随笔散见于报刊。
澜儿五六岁的那一年,许家马店的大院里发生过一件很瘆人的事。许老爷晓得后,着意把这事捂起来了。是麻三惹来的一桩烂事情。
那还是日本鬼佬打进腾冲来前几年发生的事了。麻三管着马店的具体事情。那一年的深秋,挨进冬月间的一个日子,天上的灰云低矮得叫人憋气,直压到东边高黎贡的山腰子上。那天一队大理鹤庆人的马帮来歇脚。
这条道上走来走去的马帮,一来二去地也熟悉了的,马老大那天兴起买了一只羊来宰了,升起火堆来烤了吃,还打了酒。有肉吃有酒喝,马老大便叫麻三去约些人来打跳锅庄。麻三应了,立马去邀得三四个街上平时跟自己熟络的汉子来凑热闹,一起喝酒吃羊肉。
赶马人哪,苦,出去一转太艰难,来回路上就得走上个两三个月。鹤庆马帮那天是从国外办了货回来。一路走来人疲马乏,准备在腾冲休整两日的,马老大手头舍得。酒喝得开怀,马老大性子野起来,两腿间那根闲了三个月的东西就有些不安逸。
想松活松活筋骨的马老大,拍出些银钱来叫麻三给他去街上找两个女人来。这类事麻三从前也干过,人家来住店,他从中帮人家牵下线,好办。
麻三那天也喝得半麻了,乐滋滋地应了就去办。
麻三刚跨出门槛,便差点跟一人影撞个满怀,天还没完全黑,定睛一看竟然是少奶奶。
少奶奶一般不会过这边来的,虽然两处隔着百十步路,她又不管马店的事。老爷突然又把腰椎闪了,玉兰那天过来,是老爷要找麻三过去给他按摩。不能弯腰不能坐躺,老太太给他按捏,他鬼吼呐叫地说按不到位疼死了。许老爷是个胖子,行动不利索,那老腰闪过好几回了,一闪着就非得趴下由麻三给他捏捏按按才行。麻三早已被许老爷培养成一个称心如意的推拿师了,力度合适,穴位摸得准。不巧,身边使唤得上的人都到马店这边来帮忙了,马店里来了一队鹤庆人的大马帮,有二十来号人,二十来匹骡马呢。玉兰只好崴着她的金莲小脚亲自过来喊麻三了。
冒失!你刹火地忙着去哪里?玉兰问道。
哦,哦,是玉兰妹子呀!你、你才是的,来这干吗?麻三退后两步,定睛看清是少奶奶。他从不喊她少奶奶,还是直呼名字的,也显得自己真是许家的人,是这少奶奶的叔子的身份。
来叫你,过那边去。老爷的腰扭着了,直撑撑的站不是,坐也不是。一直在哼叽呢,你快过去给他揉揉。
麻三面有难色,还没吭声,玉兰又问:咦,这头在干吗子?在打跳么?闹哄哄的!院场心烧起的一大堆火映照得周围红彤彤的,玉兰好奇,提脚便跨进门槛,想看个究竟。火堆边一些人在打跳,空气中除了浓郁的烤肉香,还混杂着些酒香,有个人正扯着干涩的嗓子吼赶马调调——
蜂子跟野花好上么,
春风么就是媒人。
男人和女人好上么,
我的山调调就是媒人。
对面过来的妹子么,
你那粉冬冬的脸么咯是给我来掐?
大磨盘一样的屁股么咯是给我来摸?
木瓜一样饱满的奶奶么咯是给我来揪?
火堆旁边那些赶马人轰地就笑。这方唱罢,那方就另从起头唱起别的调调,一个赛一个地滥俗。那调子像是直冲着玉兰唱的,玉兰听了羞愤难当,脸都歪扯了,憋得通红,狠瞅了一眼麻三转身就走。
马老大先就听见女人的说话声,不待麻三介绍进来的女人是许家少奶奶,便猴急地扑将过来,一把抱住玉兰就嘴巴子凑过去胡乱啃。
麻三立时就吓晕了,有点慌神,呆愣了一秒钟反应过来,上前去拉扯马老大。
大哥!我的亲大哥,使不得呀,她是我家少奶奶!不是给你找的女人!不是!
马老大借着酒胆,才不管不顾呢,他像一头野牛努着劲就把玉兰三下两下抵到了院门边一旮旯处。火堆边的男人看见,都野性勃发,唿哨着尖叫着起哄着瞧这出热闹。
麻三个头和力气完全不是马老大的对手,他急得尖声叫着家佣的名字:阿坤,阿德!胀干饭的?!刹火过来呀!
麻三唤他们上来帮他忙,胆小的家佣阿坤阿德哪敢过来?他们瞅瞅身后那些强悍野蛮的赶马人,生怕喝了酒吃了肉野猪般粗野的人喷着酒气一哄而上。
麻三不管不顾了,他灵机一动,一把抓住了马老大裆里翘着的东西,狠劲地捏了一把:你个狗鸡巴日的!你今天动着我家少奶奶一指头,你就莫想再在这道上走!老子说了给你去找女人的,她不是!
命根子被麻三用劲一捏,那男人立时疼得像被宰的猪,尖叫哀号出一大声来,手一松,放开玉兰,去护自己的裆。一个大汉子,疼得身子就往地上缩。
麻三真的使狠劲了,快把那家伙的蛋子捏瘪了,他看他萎了,才松开手。那个人疼得叫都叫不出来,脸色先是涨得通红,后来发乌,接着又失了血色地蜡白。他的弟兄们眼睁睁看着这突然发生的事,吓懵了,竟然一个个呆若木鸡,不敢上来。
两眼圆睁着,吃了豹子胆的麻三一脸的麻子窝红得像鸡嗉子果一般,每个麻子窝窝都翻凸出来,赖刺刺的,两拳头握紧了要跟人拼命的样子。
两个年岁大的女帮佣,抖手抖脚地忙不迭过来扶了惊吓过度的少奶奶就往大门外走!也没人敢撵出门去。
玉兰一路哭着去了。
麻三的心扑通通地跳着,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但突然胸前一合十,给那些吃了肉喝了酒还傻愣着的赶马人打起拱作起揖来:各位大哥,失敬,失敬!我怕你们老大捅出乱子来,大家都没好果子吃才这样的。弟兄们以后还得在这条道上走,还得混饭吃!快把你们老大扶回屋里躺下吧,弟兄们,一个小误会,一个小误会哪,海涵海涵啊!
麻三开始收拾残局,但他眼睛滴溜着四处转,他使了眼色,在场的家佣和麻三约来的那些人全站在了麻三这边。麻三强撑着,腮帮上的筋一跳一跳的,牙巴骨锉出钢音来。
那伙鹤庆赶马人彻底萎缩了,没人敢出来承头,那阵式仿佛龙入浅滩遭虾袭,虎落平川遭狗咬。二十来号人都干瞪着眼。两边人一个向一个对峙着。一时间,只听见那堆火中噼啪作响的松蜜油爆裂的声音,只看见马老大咝咝地倒吸冷气,地上打着滚。
麻三心乱跳着,身子微微地打着战,但他硬是稳住了阵脚,清了两声嗓子,再次拿出一种地头蛇老大的架势,开了腔:各位大哥兄弟!听我麻三讲两句!老辈人说——草无根,随风跑,人无理,讲横话,牛闹心,拉横耙。我麻三今天是迫不得已,我先道个歉,对不起了!你们可晓得?那个女子是我家少奶奶!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可是你们老大还是不管不顾!他搞毬错了!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他!我门槛都还没跨出去,怎么就可能给他找来女人嘛?!今天我不使出这阴招,就要出大乱子!到时候,我看你们几个跟帮的小命也难毬保住!不要以为我是在敲簸箕吓麻雀!我明打明地跟你们说,我家老爷许祚桢是什么人?你们最好访访去!我家少奶奶的后家冯姓在这腾越坝子里又是什么人家?也访访去!晓得么?她家的兄弟都是这国民政府里有头有脸的人!当官的!吃皇粮的!她家几个哥都雄着呢,随便一个哥回乡来一转,县长老爷都点头哈腰地当他们的尾巴狗呢!
许祚桢不是什么人,小商人,冯家家业倒是更大些,玉兰的兄弟们也不是啥了不起的官人,是两个读书人文化人加一个商人。麻三说的是八竿子挨不着边际专门唬吓小鬼的话。冯玉兰她那两个外出求学的哥哥一个在武汉一个在上海,一个是大学堂里教书,一个在政府里做官,多年没回来了,在昆明的二哥是个大商人,有点钱,有钱便有点势,这腾越乡间的人倒是一向认为冯家是豪门旺户的。
麻三说上那一通话,胆子像癞蛤蟆打哈欠,口气撑得更大,他暗自想,江湖上混玩的就是哈口!这哈口哈住了那些外乡的赶马人,镇住他们了,不得胡来!
那边的人硬是没一个人再敢出来充狠,只好忍气吞声地把他们的老大扶了起来,往屋子里架。
这一惊吓,一个个醒了酒。马店的家佣们,在麻三眼色的指使下,也手勤脚快地帮衬着把马老大抬进屋,木盆木桶地端来了热水,递过洗脸帕子。
是夜,疲乏的赶马汉子们一个个都得到了麻三特别关照的烫水泡脚之款待,那热烫的泡脚水里抖了些草草药,既解乏除臭还杀癣止痒。那些汉子脚泡舒服了,先前的酒也喝够了,肉也大嚼了个饱,身子便一瘫软,一个个歪倒在铺上,一时扯起鼾声一片来。麻三又特别关照地叫家佣拿来三七根泡的舒筋活血的药酒,撬开那个马锅头的嘴巴,往里灌进些去,又细细吩咐了得力的一个佣人几句,然后叫人提了两桶水浇灭了院场中央的火堆。
马店这头算是暂时安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