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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校园版 记忆的折痕 不一样的人生路 穿过荆棘丛,我们看到了百合花 汗水滚过,每个人都有自己难忘的岁月
“我的中学时代”是《读者·校园版》的原创栏目,由知名度的作家、学者、媒体人执笔,撰写自己的中学时代生活,从2013年开始连续刊载。《记忆的折痕》由此栏目精选结集,收录了押沙龙、韩松落、杨早、叶开、马伯庸、十年砍柴等名家作品。
《读者·校园版》改刊以来精华结集
最受中学生欢迎的三百篇佳作 青春激荡 文采飞扬同类好书推荐《读者·校园版 沸腾吧,少年!》点击进入《读者·校园版 记忆的折痕》点击进入《读者·校园版 思想的翅膀拍打屋顶》点击进入《读者·校园版 未知的气味》点击进入《读者·校园版 小心轻放的光阴》点击进入
1 老愚:一条未知的人生之路
9 韩浩月:这样爱你为什么 16 扎西拉姆·多多:我们的烂尾青春 20 南在南方:山一程,风一更 26 黎戈:记忆的折痕 31 云无心:为了走出大山的青春 38 马伯庸:大礼堂电影院 45 萨苏:懵懂时代的爱情回忆 51 鲍尔吉·原野:抓小偷 56 押沙龙:当时少年青衫薄 62 鲍尔金娜:年华电影院 70 十年砍柴:为文学梦付出的代价 76 刘墉:大丙出头记 84 张牧笛:高三记 91 独木舟:青春 99 祁又一:告白惊魂记 106 顾文豪:阅读改变我的眼光 113 毛利:买图书馆红砖的同学 120 韩松落:把郑智化收藏起来 127 叶开:挂在树上的男孩 135 冯俊杰:世界上的桥 142 杨早:初三的城市漫游 152 甄一遥:云在青山水在天 159 王若虚:普罗米修斯的手机号 168 徐杭: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老师 173 方羌羌:三人行 181 微酸袅袅:平淡流光 189 巫昂:我的一中命 197 巩高峰:那年我红过 205 淡蓝蓝蓝:青春哭了 213 云也退:这学期是圆形,上学期是方形 223 李驰翔:谁是卧底
年华电影院
鲍尔金娜 做学生的时候,因为被祝福的自由特别少,所以狂野的愿望特别多。其中大多数当然都跟成年人的心愿相对立,因为我们最想要的无外乎是无忧无虑地吃、玩、睡、恋爱、用科幻的风格憧憬未来。偶尔与校方一拍即合,印象总是格外深刻。 我上初中的时候,学生参与热情最高的集体活动便是全校师生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频率不固定,提前一周通知,几乎都安排在周末。有时罕见地落在周五下午,代替了大扫除的日程,便会引起巨大的欢乐。其实大扫除跟上课相比已经算是嘉年华。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被分配去教学仪器厂索要废弃锯末(用来擦水泥地效果极好)这样自由的美差,只有劳动委员和比较酷的男生团伙才有机会。剩下的大多数人还是周复一周地困在教室里,擦玻璃,擦墙围子,擦灯管,擦一切有表面的东西,在流淌着肥皂水的走廊里提着裤脚跳来跳去。 集体看电影的快乐则是彻底的、无需对比的快乐:既脱离学习又脱离劳动,合法地离家几小时,与好朋友、死对头、暗恋对象、想发展成靠山的学姐学长一起,统统被吸进巨大而深沉的影院里,建立起黑暗中的临时迷你王国。其圆满近乎失真,既不因为有校方的陪伴而扫兴,也不受影片质量优劣的影响。那时候进口的好莱坞大片很少,国产大片还没憋出来几部,我们被领去碰到什么就看什么,每年都为许多或冷僻或疲软的国产电影提供稳定的票房。作为对这种贡献的报答,校方默许我们去看电影时不穿校服——这简直就跟在奶油蛋糕顶上放草莓一样尽善尽美。尽管如此,身处叛逆期的少年不好对成人促成的乐事表现出明显的满足——那等于是对自己阶级的背叛,所以每当集体走在去影院的路上,尤其当与街头时髦的大学生擦肩而过时,我们总要急不可耐地表现出自己对于集体活动的万般轻蔑,我们的独立不羁似乎就和拥有了自由意志的大学生同样硬气。于是整齐的队伍彻底瓦解,一双双年轻的眼睛为做出愤世嫉俗状而眯成斜视,步态和站姿尽可能地不符合人体工程学。男生跳到彼此身上勒脖子,嗓子里嘎嘎地冒怪声,胳膊甩到脑后,像罢工的牵线木偶。女生里胆子大的也会互相推搡,表演撒娇,可到头来还是纯真占了上风,打闹几下之后就真进入游戏状态,恢复小孩子的尖叫,忘记要在余光里搜寻为自己坠入爱河的不幸的人。 但最好的时光还是在影院里。 我们那时固定去的影院最初是一座军队礼堂,建筑结构宏大威严,卫生永远搞得一尘不染,所有楼梯都跟马路一样宽,淡翡翠色的大理石地板,雪白高阔的穹顶,光亮冷寂的大柱子,带点遥远的苏维埃情调。不仅跟现在的高级影院相比毫不逊色,并且多了某种时光带不走的凄凉的古典气息。吵闹的少年们每次进入大厅,都会自觉放低声音,既有人类对殿堂的权威感的天然敬畏,又有冒充成年人进入艺术世界的兴奋。那里的检票员们也比一般影院的检票员更高雅,冬天里穿着合体的军大衣倚靠在柱子下,一边查点无穷无尽的人头,一边看守紫红色天鹅绒遮光幕布里上演的声色世界,表情深不可测。 回头想想,被青少年包场的电影院在开场前看上去总是有点可怕——一口大黑碗里扣着上千只初生的小虫,嗡嗡声高悬在穹顶,脑袋往四面八方扭动,寻找心上人的后脑勺,揪出谁在二楼吹口哨,看高年级的校花又剪了什么新样式的刘海,趁老师不注意窜过去跟死党坐到一起,策划几时溜出去买零食吃。 当全场灯光忽然熄灭,银幕发出颤抖的光时,世界便突然变得狭小而响亮。大家按惯例总要欢呼几下,以庆祝黑暗带来的美丽和自由——热爱清晨的阳光和慵懒的午后,那都是长大之后的一些事。虽然我们从没在那黑暗里成就任何惊天动地的大事,可光是不被盯梢,不被揣摩,放肆隐身于黢黑的汪洋,就已经构成了珍贵的狂欢。 记得我那时候有一块卡西欧塑料表,是三姨从国外带回来的礼物。淡粉色的表盘四周暗浮着小灯泡,手腕晃动时会有三色荧光灯闪烁,这在我上初中时绝对是少见的时髦玩意,我视作珍宝——走哪都戴着,尤其在集体看电影时。几次在熄灯后离座去洗手间,其实不过是想趁黑摇晃胳膊,让全影院的人都看到我的手表多么酷。直到有一次听见黑暗里有人说:“不就是个破表,得瑟个屁!”我才从此停止在电影院里锻炼肱二头肌。 那三年里看过的电影很多,印象深刻的很少。毕竟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环境里观影,太容易分心。银幕上的大多数活动都沦为我们激动时光的背景音乐。大概每十部电影里总有五部跟校园励志、家庭温暖、军旅荣誉有关,会避免爱情主题,暴力的港台动作片倒没格外禁忌,男生们对此大加赞赏。还有一次不知是不是校方消息失灵,竟给我们看了一部香港制作的低成本恐怖片。当看到红衣女鬼从衣橱里平移到门后,扼住主人公喉咙的镜头时,影院里炸出一锅凄惨的尖叫,紧接着是放声大笑,充满了自嘲和劫后重生的过瘾。放到现在,学校组织孩子看这样的电影,估计是要上微博头条的。 有时看到煽情场景,受了感动,双手紧抠着座椅扶手,看到旁座哽咽时,自己才敢擦眼睛;有时又会无聊得要命,猫腰悄悄跑回光明里待几分钟。影院大厅里设有小卖部,明亮的长方形玻璃屋,白炽灯直射到两个神气活现的阿姨身上,她们是寂静电影院里的美食双生花。她们身后的货架上稀松摆放着虾条、薯片、话梅干,还有东北小孩都爱喝的八王寺汽水。这些袋装食品上总是落着灰,像生物标本室里的样品,想必生意不很景气。所以那两个阿姨招待我们时总是很殷勤,中学生虽然零花钱少,却个顶个是馋鬼,为了零食舍得“一掷千分”。窗口炸锅里金油冒泡的铁钎羊肉串,让多少人自愿错过了黄飞鸿最精彩的打斗。 后来由于小卖部聚会大范围流行,老师们不得不牺牲自己观影的完整,从门帘里时不时探出头,面无表情地转动眼睛——也像免费恐怖片——检查有没有男生抽烟,或企图逃走。敢在雄伟的苏维埃大柱子下公然抽烟的人几乎没有,逃走的倒隔三差五就被逮到几个。在这个问题上我跟校方的看法一致,觉得他们很可恶。干吗要逃呢,我当时的理想课外生活——和朋友、喜欢的人在一起,看电影、做白日梦、吃东西,在影院里都能实现得八九不离十。那些逃跑的人竟然在外面的世界里有更想做的事情——我猜我的厌恶来自嫉妒那些神秘的可能性,也为自己相比之下的简单生活略感遗憾。后来知道那些逃跑者大多数不过是去网吧打游戏,瑰丽的神秘色彩尽失,我从此心无挂碍。 有时候我喜欢从吃零食的队伍里进一步溜出,一个人走到大厅角落的狭窄回廊里,一边看宣传板上几年不更换的电影海报和故事简介,一边听放映厅里传出的声响,比在放映厅里另有一番趣味——真正是蒙在鼓里的质感,深远又缥缈。银幕里万马奔腾,竹林笛声,厅外墙面跟着震动。我有一种虽然置身千里之外,却永远逃不出佛祖掌心的省悟和刺激。有时听着听着就渐渐入迷,心神四散。直到鞋跟踢踏声靠近、忽然响起了大笑声、羊肉串的香味钻入鼻孔,才一个激灵醒过来,拉开死沉死沉的门帘偷偷溜回去,看到几百张被银幕染成淡蓝的脸,正一起屏息迎接大结局。 电影散场永远是伤感时刻。一群手脚发麻的少男少女步伐迟缓地走出电影院,共享无精打采的面色。眯眼发现夕阳已现,天空正是金橘与蓝的交接,总要震惊几秒,才重新回到现实世界。然后又要跟那么多人分别,下周才能再见,更难免怅然若失。不愿回家的,三三两两坐在台阶上,沐浴在金光当中,手里摇晃着瓶里喝剩的饮料,把电影票捏成球弹出老远。这放到青春电影里会是很好看的画面,八成会加上钢琴配乐。可惜现实的青春少年不会像电影主人公一样先知先觉地对着远方喊“青春万岁”,或找一片肥美的草地仰躺下去思考蹉跎岁月。我们只是继续在影院台阶上坐着,坐到太阳无可挽回地落山,想起各自家里妈妈一寸寸拉长的脸,攒了几堆的作业,需要打气的自行车,仓鼠啊、小乌龟啊还没喂。于是我们懒洋洋地起身,最后一次嘲笑彼此潮红的脸和乱糟糟的发型,然后各自消失在忙碌嘈杂的人群里。我们的背影看上去一点也不特别,但还是会坚持认为一定有人在我们身后留恋地看了又看。 2013年第24期 当时少年青衫薄 押沙龙 我上中学的时候大学还没扩招,大学生相对来说还是一种“稀罕之物”,不像现在的大学生跟菜市场的大白菜似的满眼都是。 我生活的地方是个小城市,大家对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无比敬仰。我记得有一次,几个人凑在一起玩牌,有个同学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厕所里有个大学生,上海交大的!”我们马上提出要去看看。他领着我们跑进公共厕所,对着茅坑用手一指:“就是他!”那人的胸前别着一枚校徽,手里捏着一团纸,蹲在茅坑上双眉紧锁,满面红光,让人好生敬佩。在我们眼里,他脑门上仿佛写着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牛人。 我不知道现在的中学是什么样子,反正在我们那个时候,师长们教给我们的人生目标只有一个:成为像那位“坑上客”一样的牛人。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学校系统地、深谋远虑地铲除掉我们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换给我们一脑袋的标准答案。 2012年,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搞了一个阅读调查,说中国人每年平均读书4.3本,韩国人是11本,法国人是20本,日本人是40本。对这个数据,有人做了很多解释,从经济到互联网再扯到堕落的国民性什么的。我倒没想得那么复杂,以我的经验来看,大家不喜欢读书,最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所受的教育让我们讨厌读书。要是把书比成美女的话,中国的学校就像一个净身房。如果你不像韦小宝那样作弊,而是老老实实地让干啥就干啥,让怎么想就怎么想,日后多半粉白无须,视美女如浮云,断了那个念想。 比如说鲁迅。鲁迅是一代文杰,在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没有第二个人。他的《野草》《故事新编》《且介亭杂文》,直到现在都无人可及。但在我的中学时代,他是最招人烦的一个人,就他事多。老伴儿华大妈掏出钱,你华老栓拿着走就是了,儿子都病得那么厉害了,还要“抖抖地装入衣袋”,还要“捏一捏,按两按”,还要“硬硬的还在”。每个形容词都金光闪闪,每个动词都不可替代,都要我们分析。还有,窗外两棵枣树,你就说两棵枣树,非说“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这也要我们分析,分析得不对就要扣分。直到后来仔细读过《鲁迅全集》以后,我才相信鲁迅也是被我们冤枉的,换他来做这些分析题,30分的题能扣40分——因为还要倒扣10分的态度分。 所有的文章都要划段落大意,总结中心思想。中心思想还都有固定格式:该文通过什么什么,表达了什么什么,鞭笞了什么什么,赞美了什么什么。还都要抄到本子上。再好的文章也架不住这么折腾啊。中国的老师们就像劝善戒淫的高人,手持风月宝鉴,将美女一照,照成骷髅,然后掀髯一笑道:“且看老夫手段!” 我在中学还有过更离奇的经验,比如我曾用抄黑板的方式学英语。我们英语老师每天一写一黑板的英文,一学期下来我能攒好几本厚厚的笔记,里面结结实实的都是知识。什么动词后面跟不定式,什么后面跟动名词,什么动词后面既可以跟不定式,也可以跟动名词,以及in和at的六十多种微妙区别,我都知道,小本子上都有。即使我苦学了这么多年英语,对不定式和动名词有这么多了解,工作后和外国同事交谈起来,他们却常常陷入沉思,皱着眉头,眯着眼睛,那样子就像闻到了什么气味,撑到最后说声:“Pardon?” 时过境迁,我并不想抱怨,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中学时代的老师基本上都是好人,他们那么做都是为了把我们送进大学,而且我也确实进了不错的大学。说起来,我应该感谢他们,而且从一个宏观角度来看,我也理解。中国的高等教育僧多粥少,各地差距又大,要公平地筛出一部分人上大学,题目就要形式上刁钻古怪,标准上整齐划一,本质上平庸愚蠢。但所有的这些感激、这些理解,都消解不了那六年里的日日夜夜。 在整个六年的时间里,我学会了很多本领:我知道了怎么计算从斜坡上缓缓滑落的小木块所受的摩擦力,知道了怎么从四句赞扬的话里挑出赞扬得最得体的一句,知道了许多重大事件发生的准确年份,但是没有一个师长告诉过我:“知识本身是美丽的,是值得我们去追求的。”也没有一个师长告诉过我:“在标准答案之外,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诚实,另一种东西叫虚伪。” 如今我已是一个成年人,能理解我以前未曾理解的事情。那些师长们年复一年教授着这些标准化的知识,揣摩出题人的心思,我们烦,他们难道就不烦?你让他们如何去热爱那些知识?如何要求他们把不存在的热爱传达给你? 但我还是觉得中国成年人的教育态度有点古怪:用“乖孩子”的标准让孩子们变蔫,用标准答案让孩子们变蠢。在作文课上逼着孩子们撒谎,在班级生活里鼓励孩子们互相监视,在集体表演中让孩子们用假声音朗诵一些恶心死人的假话——可是等孩子们最终变成玩世不恭的犬儒时,我们又装出很吃惊的样子。 有的时候,我们和老师之间真的免不了互相折磨。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少年,荷尔蒙分泌旺盛,精力充沛,希望体验生活里各种小刺激,难免不服管教。我清楚地记得有一位数学老师曾经扔下课本,用诗一样的语言喟然长叹:“你们简直是屎壳郎站在悬崖上,只知道迎风而舞,不知道死就在眼前!” 可是套用罗大佑的话来说,“你别忘了生活在寂寞山谷里的屎壳郎也有春天。”那个年代的天总是很蓝,冰棍总是很凉,未来总是显得很美好。虽然前有高考真题训练,后有海淀名师模拟,可我还是找到了很多闪亮的东西,比如说友谊。其实少年的内心差不多都是脆弱、惶惑的,比其他年龄段的人更需要与同类抱团,彼此理解、彼此取暖。这种友谊以后也许会褪色,但在当时,它是那么重要,能让一个少年的心在虚浮的世界里保持柔软。 但是很多东西也就这样错失,而一旦错失,它再出现的时候,也就没了意义。刘瑜的文章里有一段话:“十五岁的时候再得到那个五岁的时候热爱的布娃娃,六十五岁的时候终于有钱买二十五岁的时候热爱的那条裙子,又有什么意义?什么都可以从头再来,只有青春不能。”我第一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心痛。 我想起了自己中学时代的最后一天。那天,我考完最后一门科目,把所有的复习资料扔出我的屋子。我和同学跑到离家最近的一家游戏厅,在那里玩游戏。当初我们就商量好:高考结束了要通宵玩游戏。但是我玩了不到半个小时,忽然觉得那么无聊,那么厌倦。一切都结束了,就是这样吗?我握着游戏机机柄,思绪纷乱,就像有一只鸟在杂草丛中扑腾着翅膀东冲西撞。 两个月后,我坐上火车去杭州上大学。为了上大学,我准备了六年,但只有今天的我才知道,我只是做了六年的题,其他的什么都没准备。但当年的那个少年并不知道。 2013年第23期 把郑智化收藏起来 韩松落 中学时代,我们常在一起的四个朋友,热烈地喜欢过一个歌手——郑智化。 把郑智化和这些形象带到我们中间的,是小魏。学校里,他跟我是同桌;学校外,他跟我是邻居。他没有念高中,初中毕业,进了铁路技校;技校毕业,到小站当扳道工。1990年,他每月薪水一千多块,是地方普通职工的三四倍,他又没有别的开销,也不需要负担家用,因此买得起引进版的磁带,一盒十三四块钱,磁带盒子上有唱片公司的标志,“滚石”或者“飞碟”;盒子里有折页的歌词纸,甚至歌手写真,堪称豪华。 铁路职工可以免费乘火车,因此他每周都回来,带着他新买的磁带给我们听:潘美辰、姜育恒、罗大佑、郭富城、孟庭苇、陈明真、庾澄庆、赵传,还有各种合集。假期结束,这些磁带他是要带走的,所以,我们翻录自己喜欢的歌,抄写歌词,连歌词纸上的歌手独白都不放过……有一周,他带回一张有郑智化歌曲的合集来,里面收有《堕落天使》;再一周,《堕落天使》和《年轻时代》的专辑就被他带回来了。郑智化瞬间覆盖了、占有了、吞没了我们对别的歌手的热爱,让潘美辰、姜育恒、罗大佑都成了热身,听他们的歌,似乎就是为了最后能够较为顺畅地理解郑智化。 另一个是小谈。他黝黑壮硕,眉目俊朗,整个高中时代,都留着一种被称为“郭富城头”的发型。那时候,我就读的那所中学,几位体育老师都是学篮球出身,他们调教出了一支所向披靡的篮球队,拿了许多奖,篮球因此成了学校的主流运动项目。而小谈集结了几十位喜欢足球的同学,各年级都有,组建了一支足球队。每天下午,他带着足球队员,在操场边做体能训练,迟到的人还要做俯卧撑。每个周末,他们还会像模像样地踢几场比赛,甚至和附近的部队踢友谊赛。 这支足球队很受校方排挤,举办比赛、日常训练常受阻挠,踢足球因此带上了叛逆的、非主流的、边缘化的,甚至悲壮的色彩。所以,他能喜欢郑智化,一点也不奇怪。他对郑智化的喜欢,近乎狂热,远远超过我们,他哼的唱的全是郑智化的,他一遍遍抄写郑智化的歌词,一个字抄不对,撕掉重来。多年后我意识到,他的这种狂热里,更多的是对友谊的忠诚与狂热。如果对一个歌手最热烈的喜爱可以达到100分,他对郑智化的喜欢就是150分,那50分是交给友谊的,是因为朋友的喜爱而激发的额外的喜爱,是溢出的部分。 还有一个是小杜,他苍白瘦削,也是足球队成员。他性格平静,对什么事物的喜爱都是淡淡的,即便郑智化,也不例外。因为小魏、小谈,还有我,都是那种性急火辣的人,所以我很喜欢他那种淡淡的样子,一直试图学到他的温和,他的不惊不乍,但最终我只学到了他背书包的样子。他总是把书包带子挂在脖子上,让书包挂在胸前,走在路上,老用手捧着书包,一颠一颠。他紧跟着小魏,进了铁路技校,毕业后,同样是去小站,同样是扳道工。在他走了之后,我也像他那样背书包。 他在技校学会了弹吉他。据他的描述,技校里每个宿舍都有一两把吉他。每逢回家,他会带吉他回来,朋友聚会,弹上一两曲,比如《爱的罗曼史》和《致爱丽丝》。这启发了我对吉他的热爱,在我对未来的期待中,有了一件明确的事物:一把木吉他,红棉牌,中号。几年后,我才实现了这个愿望。 我们四个人是最好的朋友。四个人的构架是朋友圈的标准构架,也是最稳定构架,比如,好莱坞的青春片里,一起出场的年轻人也往往是四个人。每逢周末,小魏和小杜回来,我们四个人在小城的街道上并肩而行,高声唱着郑智化的歌;我们去小谈家熬夜,录音机里反复放着郑智化的歌;听到窗外有人用口哨吹他的歌,我们会立刻奔到窗前去看。 印象最鲜明的是一个寒假。学校里没有人,也没有干涉踢球的体育老师,他们天天到学校足球场去踢球。有一次,是在大雪之后,操场上积了厚厚的雪,他们就在雪中踢球,雪后的那种清寂被他们的喊声和笑声刺破。操场边,榆树苍黑,白杨青灰,栖息在树上的鸟雀,被他们的声响惊起,在操场上空盘旋片刻落下,随后又飞起。踢完了球,他们拎着衣服,唱着郑智化的歌和齐秦的《狼》,穿过整个学校和小城,各自回家。冬天的微温和他们声音的回响,我想起来仿佛身在其中。 还有一次是在春天。我们去爬山,走进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在那里看到一片平坦的草地,开满野花,我们就在草地上躺下,用帽子半遮着脸。山谷里变幻着春天的颜色:墨绿、翠绿、淡绿、鹅黄、鲜红、粉红、米白,我们躺在山谷里,听着郑智化的《让风吹》,想着遥远的台北的夜、黑社会、《将军族》《孽子》、火车站、流浪的少年。直到现在,一听到那首歌,那个春天的景色就呈现在眼前。 郑智化是密语,是暗号,用来相认的半块玉佩。 但是,关于郑智化的资讯却那么少,不够我们咀嚼,直到听到他的第五张专辑,我们才真正确认他的腿脚不方便。即便这样,他的歌唱生涯,和我们的人生发生了奇妙的重叠,那前前后后将近十年的生活,几乎都可以用郑智化的人生变动来诠释:我进入大学那年,郑智化推出专辑《星星点灯》;我工作那年,郑智化推出《游戏人间》;他改变歌路,唱出《夜未眠》那年,我正在恋爱。 四个人的命运各有不同。小魏在偏远小站当了二十年的扳道工和调度,2010年才调到市里。这二十年,他经历了婚姻动荡,养大了儿子,自己变成了一个中年人。他始终对自己工作过的荒原小站念念不忘,时不时开车回去,拍两张照片放在QQ相册里。 小谈高中毕业进了工厂技校,毕业后就留在那个似要倒闭却永远倒闭不了的国营大厂里,在那里工作了十六年,买了厂里盖的房子,和同厂女工结婚,生了两个孩子。直到2010年,他终于辞职,开始帮朋友做化妆品生意,后来用装修八间化妆品店积累下的经验,开始做装修。 小杜在小站工作了十六年,和从驻地认识的女孩结婚,生了一个女儿。女儿继承了他温和沉稳的性格。一家人的生活安定平和,直到2007年,他死于癌症。他的母亲就是死于癌症,他也没能躲过去。 我们齐聚在小杜的葬礼上。他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小小的花园,灵棚就搭在那里。我们在那里守了三天,小魏和小谈一直在声讨小杜的单位,嫌他们不肯派领导来吊唁。在小杜家人的一再要求下,才来了一个工会主席。在接待来人、吵嚷和声讨的同时,我替小杜写了悼词,公式化的、板正的,方便领导宣读。他们都说,这悼词写得好,但我觉得没把他喜欢郑智化的内容写进去,是一个遗憾。 但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喜欢郑智化,后来他死了,这有什么好说的呢?又该怎么说出来才不显得孩子气呢? 同学们建了一个QQ群,也时常聚会。在QQ群里,他们反日保钓、转发段子;在聚会时,他们感叹时运不济。我什么都不能说,只是想,原来少年时我们都一样,之后的命运却可以有这么大的差异,二十年时间,放大着这种差异。 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郑智化退出、复出,有一次,大概是2006年,他到小地方演出,因为酬劳没有谈拢,拒绝上台,被演出方架上台去。这种新闻让我心如刀绞。上个月看到《南都娱乐周刊》对他的访谈,郑智化说自己很有钱,在美国有上市公司,四个会计替他打理资产。不管这是真的假的,我愿意相信。 我有很多机会可以采访郑智化,和他一起吃饭,但我都没有去,我觉得我见到的他不是他,而且,想说的太多,也无从说起。我也不再听他的歌,因为那些歌都在心里。 2014年第11期 挂在树上的男孩 叶 开 我老家坡脊是个比芝麻还小的圩镇,在中国大陆最南部的雷州半岛上。我在网络地图上放大再放大,怎么也找不到她,我的家乡似乎被一阵热带季风刮跑了。 长到八岁要上学了,我仍然常常倒挂在树上。我拉着父亲的手,走在通向龙平小学的黄泥路上,可内心仍然牵挂着我们家那五棵枝叶婆娑的番石榴树。如果不是被迫要直立行走,要进入人类社会,我宁可一直待在树上。 现在三十年过去了,我身体里仍有一个小男孩,一直在树上荡秋千。 我上小学时的主要活动是种甘蔗,课余则捉鱼摸虾。我几乎没有做作业的“不良记忆”。有一年,学校发了两本印刷精良的暑假作业本,我爱不释手,生怕自己写的字玷污了那些洁白的纸张,于是决定不做作业了。 吃完晚饭,我们还要回学校晚自修。小孩子每人拎着一盏煤油灯,三三两两地走在路上,身体融进夜色,在蚊虫的簇拥下,愉快地返校。在教室里,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盏煤油灯,微光照亮了他们的脸。一些同学看课本、抄生字,我则在煤油灯上炒豆子。玻璃灯罩上搁一个锡纸叠成的“小锅”,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黄豆,挑出几粒,放进去,煤油灯火焰摇曳,香气慢慢地飘散,充满了整个教室。 我们学校坐落在一片山洼间,山坡上是一望无际的甘蔗林,山脚下是波光粼粼的大水塘。这种环境里,小动物特别多,小虫子的种类也很丰富。到夏天,我们就捉蝉蛹和蚂蚱,捡来枯枝败叶,生一堆火烤着吃。 晚自修八点钟结束,天色已很晚了,夜也很深了。两百多个小伙伴从不同的教室出来,三五成群地在路上走,走到了岔路口,各个方向都有,不断地四下散开。每人提着一盏小油灯,孩子们说话的声音和灯光交织在一起,丰富了我们寂寞的夜晚。 我的家乡差不多是热带气候,天气变化多端,隔三差五地刮风、闪电、打雷、下雨、发洪水,生活贫穷而快乐。在这简单的快乐中,很少有人想到将来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小学毕业,我的语文和数学加起来一共99分。大姐走了后门,把我弄进河唇初级中学,这才有继续读书的机会。 河唇是个小镇,那时叫河唇公社。河唇是柳州铁路局辖下的火车大站,火车从河唇枢纽分成两个方向前往茂名和湛江。河唇车辆段段长的级别等同于县长。河唇镇另一个大单位是雷州水库运河管理局,局长的级别也等同于县长。水库管理局管理着规模位居全国前十的鹤地水库。鹤地水库水质很好,可以直接饮用。我家紧靠着鹤地水库,我从小就在水库里玩水,很多水湾都清澈见底,水草游鱼,历历可见。 在郭沫若题写名字的青年亭上极目远眺,烟波浩渺,横无际涯。湖中有数个荒岛,令人遐想。 上初中后我住集体宿舍,全校几十人挤在一间教室改成的宿舍里。宿舍无床,只是绕着四面墙搭了一圈双层木架子,每人各铺一块竹篱,就是自己的床,大家躺得密密匝匝,情形跟养鸡场似的。到周末,骑车十几里地回坡脊,有一段路是鹤地水库的大坝。大坝黄泥路面,如果刚下过雨,又被手扶拖拉机碾过,就成黄泥沼泽了。黄泥浆黏性大,骑车冲上去会被急刹,有些人会从自行车前飞出去,落在黄泥浆里。我们会扛着车翻过堤坝围栏,冲进水库里洗澡。乡下孩子没那么多讲究,直接脱光,将衣服在水里泡掉黄泥浆后,摊在草上、石头上晾晒,我们则继续在水里泡澡,悠闲、去暑,不知日之将暮。 河唇初级中学按优、良、中、差分为四等,优等生在一班,劣等生在四班。我和全公社的小坏蛋们都被分在四班,等着自生自灭。我们的老师有杀过猪的、有开过拖拉机的、有打过预防针的、有做过冰棍的,身份都十分可疑。 我们班两年内换了四位班主任。初二结束时,来了吴卓寿老师。 一天下午,吴老师把我留在教室里。夕阳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犀利地架在教室上空,仿佛达摩克利斯之剑。我立即主动地回忆:没用铅笔夹女生的头发,没在门上放扫把,没叠过纸飞机,没伸腿绊女生的脚,没在严丽丽衬衫背后贴纸条…… 吴老师脸色温和,不像要大开杀戒。他问:“廉江去过吗?” 我点点头。廉江我去过很多次,很喜欢那里的一家私人书屋。对我们这些乡下孩子来说,县城就是大城市了。 “湛江去过吗?”吴老师又问。 我点点头。湛江是海港,小时候,母亲带我们去那里的动物园看过猴子和哈哈镜。 “湛江可是个好地方啊,”吴老师说,“我做梦都想去湛江工作。” 没想到吴老师还做梦,爱做梦的人总有些与众不同。 “那我问你,广州去过吗?”吴老师的声音从天外传来。没等我回答,吴老师就从我苦闷的小黑脸上知道了答案,“别说是你,我都没去过……”吴老师坐在我面前的桌上,朝教室门外挥挥手,赶走了几个探头探脑的家伙,循循善诱地对我说:“广州就是天堂。那里人人都穿绫罗绸缎,天天都吃山珍海味,妹子个个像花一样漂亮。你开动脑浆想想……” 我脑浆完全不够用。但我脑浆上有根小灯芯,被吴老师舌头上的火焰点燃了。他稍微挑一下灯芯,火就会旺起来,“……我来跟你说读书多么重要!如果你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就能去广州了。你可以留在广州工作,还可以娶大城市的妹子做老婆。今后,你的孩子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我那时才十四岁,吴老师就对我进行了成功学的“洗脑”教育。这种教育方式是有效果的,我在他的“煽动”下开始努力学习,以六科360分全班第一名的成绩,升入了河唇中学。 河唇中学在河唇火车站另一头的山坡上,校舍虽然无序,设施倒是齐全。十几排瓦房坐落在不同方位,横七竖八地散着,各种树木长到高空中,或俊俏,或婆娑,显示着土地的肥沃。各种鸟类出没,掩映在树梢上的鸟巢,高得让人丧气。 老师们也住在学校里,一边给我们上课,一边养鸡养鸭。 河唇中学以往通常只有理科班,偶尔会开一次文科班。高一结束时,我要求成立文科班,于是学校就有了文科班,混高中文凭的全公社的小坏蛋们都跟过来了。文科班要上历史和地理,却没有老师。政治老师边自学边教我们地理,历史老师老得背都驼了。有时候他没来,我就给班上同学讲历史。 对于历史,我知之甚少,只是把历史书看完了,又曾听我父亲讲过一些薛家将、杨家将、岳家军的故事,胡乱掺和着跟同学们瞎咧咧,大家也很高兴。我的同桌王戈一高兴,他的历史书上某一页就变成纸飞机朝我超低空飞过来。班上同学的手工都做得很好,他们的历史书、地理书、政治书等,不到半个学期就会变成各种纸飞机,在教室上空翱翔,最后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那年我高二毕业,全班参加湛江地区预考,只有我一个人上线,拥有参加高考的资格。同学们也不嫉妒,甚至对我有些怜悯——预考结束他们就自由了,这一生中再也不用参加考试,就等着发毕业证书回家了。而我还要继续参加讨厌的高考。因此,他们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欢送我搬出集体宿舍。学校专门为我腾出招待所的一个房间,恨不得把我这株文科独苗种在花盆里。我可能是全校有史以来第一个过预选线的文科生,享受了特殊待遇,搬进了招待所,有不做早操的特权。 1986年,我参加了那年的高考,六门课共考了384分,英语32分,数学23分。这个成绩如果放在上海,可以上大专,而在我们湛江只能上个“梦中学堂”。高考因为地区差异而造成了极大的不公,边远地区的考生即使付出双倍的努力,仍然得不到公平的升学机会。 参加高考失败后,父亲让我进县一中文科补习班复读,他说:“你随便读,考不上就回家卖凉茶。” 那时我哥哥已在县一中文科补习班混了三年,我进补习班时,他到了第四个年头。同班同学如果应届考进大学,已经要毕业了。有地头蛇哥哥罩着,把我引荐给各路豪杰,我才不会被欺负。那时全班一百一十八人,我的成绩排在一百名外,这才知道补习班也是一个丛林,高手如云,卧虎藏龙啊。 有位补习班前辈已经待了八个年头了,他脸上有一种古老的表情。我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一声不吭,只是额头上皱起几团凌乱的皱纹。 为了实现混进大城市的梦想,我扎扎实实地拼了十个月,没日没夜地做英语、数学习题,语文、历史、地理等完全放弃,只能旁听补习前辈们讨论,然后记在心里。凭着我的阅读积累,高考语文是全班最高的97分,历史、地理、英文都是90分,当时也是全县最高分。只有数学88分、政治76分拖了点后腿。后来上了大学,我发现同班同学的数学成绩没有低于100分的,一位湖南籍同学甚至考了117分,比我高了29分。文科考试,却以数学成绩决胜负,可谓荒唐透顶。 如果没考上大学呢,我就在老家卖凉茶了。我很有商业天赋,凉茶卖得比谁都好。后来,在各个大学里演讲时,我常吹嘘说,不上大学,说不定我现在就是凉茶大王,就没有王老吉什么事了。大家一阵掌声伴随一阵笑声。 谁知道呢? 2014年第12期 大礼堂电影院 马伯庸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宿命。 我的宿命,是转学。转学这种事,本没什么稀奇的,大部分人都可能会碰到一两次。不过像我这种从小学到大学一共转了十三次学的人,就不太寻常了。平均下来,差不多每个学年都会转一次,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南到三亚,北至内蒙古,东接上海,西去桂林,少说也有八九个城市的各级教育主管部门在我的档案里留下过痕迹。 转学的原因是父母。他们因为工作关系,一直在全国各地奔波。我还能怎么办?跟着呗。所以,我从小学开始,就已经习惯了父亲或者母亲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然后我会冷静地收拾好课本与书包,跟着他们离开学校,登上火车或飞机,前往一个从未听过的城市,甚至来不及跟同学告别。所以我偶尔也会羡慕别人收藏的写满祝福的毕业纪念册,那是我所不曾经历过的。当然我也有他们没有的收藏——写满转学经历的履历表。别人只要简简单单三行就可以:小学、初中、高中,一挥而就;而我如果要把每条履历都写清楚,至少要两页纸才够。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转学都是因为父母的工作,最离奇的一次转学经历是在三亚。当时我们举家搬到三亚,家里人陪着我先去一所附近的某子弟小学考察,与校长交谈过后觉得不满意,转而选择了三亚一小。大人告诉我这个决定时,我正沉迷于漫画,左耳朵进直接右耳朵出了。到了上学那天,他们给我准备好书包,让我自己过去,我想当然地认为我该上的是那所子弟学校。我一个人背着书包,高高兴兴走进那所小学,找到校长,说我是那天来的转学生。校长给我分配好了班级和班主任。一直到三天之后家里人检查我的作业本,这个天大的错误才被发现。整个事件最奇妙的地方是,我那时候甚至已经被所在班级选为语文课代表了。 你看,命运就是这么奇妙。我就像是出海冒险的辛巴达,面对过无数性格各异的班主任,领教过无数校园小霸王的铁拳,交过无数交情或深或浅的同班朋友,暗恋过无数全国各地争奇斗艳的班花,见识过不同学校的奇闻轶事。 而这些经历里,最值得一提的,是一个关于大礼堂的故事。 这甚至不算是一个故事,但是我记忆犹新。 我高中的时候,来到了桂林附近一座小县城里的县中。这所中学非常普通,甚至比普通还要差一点,因为它的主要生源是县城附近农村的孩子们。他们通常只有一次高考机会,考中就跃入“龙门”,考不中就回家务农。因此,整个学校的学习气氛非常浓厚,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肃杀”。在家长眼里,这是一所不可多得的好学校,但对还处于贪玩年纪的我来说,这里不啻一个地狱。当我得知自己还得住校时,眼前一黑,顿时觉得地狱的火湖也许还更舒服些,至少不用上晚自习。 好在我拥有丰富的转学经历,经过一个多月的磨合,我在班级里建立起了自己的人际关系,习惯了宿舍、食堂和教室三点一线的生活,也初步掌握了各科老师和教导主任的习性——最后一点对于校园生存至关重要。 不过对这所学校的校长,我一直没搞清楚他的脾性。他是个小老头,个子不高,花白头发,喜欢穿一身洗得略显发白的中山装,厚眼镜片。把他和其他校长区别开来的特征,是眉毛。校长的眉毛总是皱着,层叠挤在一起,好似在额头画了一圈等高线。 校长有事没事都会在校园里巡视,而且总是在最敏感的时刻出现在最致命的位置。比如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他会沉默地站在教室后排窗边,看看谁胆敢提前收拾课本;比如早上他会出现在操场和宿舍之间,看看谁胆敢赖床不去晨练。你永远无法预测他会出现在什么地方,但他总是会在你最心虚的时候在背后突然出现。我们私下里把他称为“忍者”,而且还是“上忍”。 我曾经栽在他手里一回。县中的行政楼旁有一块大黑板,上头用粉笔写着各种通知。有一次学校发布考试通知,我恰好路过,一时童心大起,用指头擦掉了一个数字。没想到当天晚自习,校长突然出现在教学楼里,全年级搜人,气氛紧张至极。校长找人的方式很简单,一个教室一个教室讲话,先说明案情,然后说私自篡改通知的严重性,最后说如果不自愿站出来,就要承担后果。我不知道他是唬人还是真有手段,总之被吓得屁滚尿流,主动站出来承认了。校长把我叫到办公室去,足足训斥了三十分钟,还让我写了几千字的检查,当着全年级同学念出来。 经过这次事件之后,我给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打了个标签:“凶狠毒辣”。他简直就像是电影里的纳粹军官和日本军曹,这种印象一直持续到“大礼堂事件”。 这所县中有一座大礼堂,大礼堂的布局很传统,前面是一个半圆形的舞台,台下是四十排可以翻转座板的椅子。在最后一排座位的后面是出口大门,出口上方有一个凸起的房间,有一截水泥小楼梯盘旋着接上去。这个房间是干什么用的,谁都不知道。大礼堂平时很少开放,只有在文艺汇演或者召开全校大会时才会使用。 那一天晚上,我们正在教室里伏案苦学,忽然班长被校长叫了出去。没过一会儿,班长神情严肃地跑回来,说全班住读生立刻去礼堂集合(当时有一部分家在县城的走读生已经回家,上晚自习的都是住读生)。我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黑板篡改事件。而且从全体到大礼堂集合这个细节来看,恐怕这次的事情比那次更严重。不少人把目光投向我,吓得我忙摆手说这次不是我干的。 在班长的催促下,我们忐忑不安地收拾好书本,走出教室。看到其他班级里的人也都出来了,我心中一惊,看来是大事。礼堂的门已经打开,里面灯火通明,学生们正鱼贯而入。我下意识地在最后一排选了一个位置,大概是觉得离讲台越远越安全吧。 等到人差不多到齐了,我发现来礼堂里的是高一、高二两个年级几乎全部的住读生。没有人说话,连窃窃私语都没有,礼堂里的气氛恐怖而压抑。这时候校长从侧面走上舞台,没用话筒,就那么背着手用洪亮的声音对台下所有学生说:“大家学习日程很紧,没时间,也不应该出去看电影。我有个朋友在电影局,我从他那里借来了最近才上映的《泰坦尼克号》的电影拷贝,今天给大家放松一下。高三面临高考,我没叫他们,只给你们高一、高二的学生放。” 包括我在内的学生们都傻在那儿,愣了一分多钟才意识到这不是开玩笑。校长赶紧挥了挥手说:“你们声音不要太大,不然会打扰到别人。”这时一个监督晚自习的老师发出了疑问,说他看过这电影,这电影有两个多小时长,看完都快半夜了,会不会影响学生休息。校长大手一挥:“明天晨练取消,早自习照旧。”最后他还补充了一句:“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你们要尽量保密。” 学生们没有欢呼,但是所有的人都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校长没多说什么,跳下舞台去。这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舞台上垂着一块白色的幕布,而礼堂后头的那个小房间,分明就是个放映室。幽蓝的光芒从放映室的小孔里射出,照射在幕布上。 这是充满梦幻的一夜。我们在一所县中的礼堂里看到了《泰坦尼克号》,看到了杰克“我是世界之王”的经典站姿,还看到了露丝的裸体。少年们瞪大了双眼吸着气,少女们垂下了头,唯恐与男生对视,但到了结尾的时候,她们哭得很大声,这次轮到男生垂下头,唯恐别人看到自己软弱的泪水。 当电影播放完毕后,学生们走出礼堂,已经接近午夜,璀璨的星星挂满天空。最奇妙的是,这一切居然出自学校最严厉的校长的手笔,就像是一个最荒唐的童话故事。 次日上课的时候,那些走读生发现,住读生们个个神采奕奕、精神饱满。他们好奇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没有一个人泄露秘密。从那次之后,整个高一、高二学生的精神面貌极好,校长的任何命令,都得到发自内心的支持。学生们走过礼堂边时,嘴边总带着微笑。 而让我懊恼至今的是,那一夜我居然选择了最后一排。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2013年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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