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收录了梁晓声关于个人成长和人生价值思索的经典散文篇目。
这里有理想主义者梁晓声犀利的一面——用文字叩问社会良知,探寻时代脉搏;也有温情、感性和质朴的一面——用细腻的笔触,写母亲的逝、父亲的老以及对人生的感悟……
他的文字真挚、忧郁、深刻、豪迈,充满深切的人文关怀。
梁晓声,作家,北京语言大学教授。祖籍山东荣城,1949年生于哈尔滨,1977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代表作品有《今夜有暴风雪》《年轮》《浮城》《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等,至今仍坚持纸笔写作,创作了小说、散文、杂文等1600余万字。
我心·人心
心对人而言,是最名不符实的一个脏器。从我们人类的始祖们刚刚有了所谓“思想意识”那一天起,它便开始变成个“欺世盗名”的东西,并且以讹传讹至今。当然,它的“欺世盗名”,完全是由于我们人的强加。同时我们也应该肯定,这对我们人无疑是至关重要的。其重要性相当于汽车的马达,双手都被截掉的人,可以照样活着,甚至还可能是一个长寿者。但心这个脏器一旦出了毛病,哪怕出了点儿小毛病,人就不能不对自己的健康产生大的忧患了。倘心的问题严重,人的寿命就朝不保夕了。人就会惶惶然不可终日了。
我一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所谓“思想意识”,本属脑的功能,怎么就张冠李戴,被我们人强加给了心呢?而这一个分明的大错误,一犯就是千万年,人类似乎至今并不打算纠正。中国的西方的文化中,随处可见这一错误的泛滥。比如我们中国文人视为宝典的那一部古书《文心雕龙》,就堂而皇之地将艺术思维的功能划归给了心。比如信仰显然是存在于脑中的,而西方的信徒们做祈祷时,却偏偏要在胸前画十字。因为心在胸腔里。
伟人毛泽东曾说过这样的话——“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头脑里固有的吗?也不是。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实践中来……”
当年我背这一段毛泽东的语录,心里每每的产生一份儿高兴。仿佛“英雄所见略同”似的。那是我第一次从一个伟人那儿,获得到一个大错误被明明白白地予以纠正的欣慰。但是语录本儿上,白纸黑字印着的“思想”两个字,下边分别地都少不了一个“心”字。看来,有一类错误,一经被文化千万年地重复,那就只能将错就错,是永远的错误了。全世界至今都在通用这样一些不必去细想,越细想越对文化的错误难以纠正这一事实深感沮丧的字、词,比如心理、心情、心灵、心肠、心事、心地、心胸等等,并且自打有文字史以来,千百年不厌其烦地,重复不止地造出一串串病句。文化的统治力在某些方面真正是强大无比的。
心脑功能张冠李戴的错误,只有在医生那儿被纠正得最不含糊。比如你还没老,却记忆超前减退,或者思维产生了明显的障碍症状,那么分号台一定将你分到脑科。你如果终日胡思乱想,噩梦多多,那么分号台一定将你分到精神科。判断你精神方面是否出了毛病。其实精神病也是脑疾病的深层范围。把你打发到心脏专科那儿去的话,便是医院大大的失职了。
翻开历史一分析,心脑功能张冠李戴这一永远的错误,首先是与人类的灵魂遐想有关。也跟我们的祖先曾互相残食的记载有关。一个部落的人俘虏了另一个部落的人,于是如同猎到了猎物一样,兴高采烈围着火堆舞蹈狂欢。累了,就开始吃了。为着吃时的便当,自然地先须将同类们杀死。心是人体唯一滞后于生命才“死”的东西。当一个原始人从自己同类的胸腔里扒出一颗血淋淋的心,它居然还在呼呼跳动时,我们的那一个野蛮的祖先不但觉得惊愕,同时也是有几分恐惧的。于是心被想象成了所谓“灵魂”在体内的“居室”,被认为是在心彻底停止跳动之际才逸去的。“心灵”这一个词,便是从那时朦胧产生,后经文字的确定,文化的丰富沿用至今的。
人类的文化,中国的也罢,外国的也罢,东方的也罢,西方的也罢,一向对人的心灵问题,是非常之花力气去琢磨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灵琢磨不透了,往往会冲口而出这样一句话——“我真想扒出你的心(或他或她的心),看看究竟是红的还是黑的!”许多中国人和外国人都说过这句话,说时都不免恨恨地狠狠地。
但是我观察到,在中国,在今天,在现实生活中,许许多多的人,其实是最不在乎心灵的质量问题的。越来越不在乎自己的,也越来越不在乎他人的了。这一种不在乎,和我们人类文化中一向的很在乎,太在乎,越来越形成着鲜明的,有时甚至是相悖的,对立程度的反差。人们真正在乎的,只剩下了心脏的问题,也许这因为,人们仿佛越来越明白了,心灵是莫须有的,主观臆想出来的东西。而心才是自己体内的要脏,才是自己体内的实在之物吧?
的确,心灵原本是不存在的。的确,一切与所谓心灵相关与德性有关的问题,原本是属于脑的。的确,这一种张冠李戴,是一个大错误,是人类从祖先们那时候起就糊里糊涂地搞混了的。
但是,另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乃是——人毕竟是有德性的动物啊!
人的德性毕竟是有优劣之分的啊!关于德性的观念,纵使说法万千,也毕竟是有个“质”的问题吧?
人类成熟到如今,对与人的生存有关的一切方面的要求都高级了起来。唯独对自身德性的“质”的问题,一任地降低着要求的水准。这一点尤其在当代中国呈现着不可救药的大趋势。中国文化中,对于所谓人的心灵问题,亦即对于人的德性问题,一向是喋喋不休充满教诲意味儿的。而如今的中国人,恐怕是我们这个地球上德性方面最鄙俗不堪的了。人类对于自身文化的反叛,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似乎进行得最为彻底。我们仿佛又被拎着双腿一下子扔回到千万年以前去了。扔回到和我们的原始祖先们同一文化水准的古年代去了。正如我们都知道的,在那一种古年代,所谓人类文化,其实只有两个内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和对死的恐惧。
我们的头脑中只剩下了关于一件事情的思想——金钱。已经拥有了大量金钱的人们的头脑,终日所想的还是金钱。尤其是金钱。他们对金钱的贪婪,比生存在贫困线上的我们的同胞们对金钱的渴望,还要强烈得多。他们对于死的恐惧,比我们普通人要深刻得多。
我们中国民间有一种说法——人心十窍。意思是心之十窍,各主七情六欲。当然有一窍是主贪欲的。当然这贪欲也包括对金钱的贪。所以,老百姓常说——某某心眼儿多。某某缺心眼儿。某某白长了心眼儿死不开窍。如今我们许多中国人之人心,差不多只剩下一窍了。那就是主贪欲那一窍。所贪的东西,差不多也只剩下了钱,外加上色点缀着,主着其他那些七情六欲的窍,似乎全都封塞着了。所以我前面说过,这样的人心,它又怎么能比人手的感觉更细微更细腻呢?它变成在“质”的方面很粗糙,很简陋,功能很单一的一个东西,岂不是必然的么?
我曾认识一位我一向敬着的老者。一生积攒下了一笔钱,大约有那么三四十万吧。仅有一子,已婚,当什么公司的经理,生活相当富足。可我们这位老者,却一向吝啬得出奇。正应了那句话——“瓷公鸡,铁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绝对的一毛不拔。什么“希望工程”、什么“赈灾义捐”、什么“社会道义救助”,几乎的一概充聋作哑,仿佛麻木不仁。倘需捐物,则还似乎动点儿恻隐之心。旧衣服破裤子的,也就是只能当破烂儿卖的些个弃之而不惜之类,倒也肯于“无私奉献”。但一言钱,便大摇其头,准会一迭声地道:“捐不起捐不起!
我自己还常觉着手头儿钱紧不够花呐!——这说的是他离休以后。离休前,堂堂一位正局级享受副部级待遇的国家干部,出差途中买筒饮料喝,竟要求开发票,好回单位报销。报销理由是非常之充足的——不是因公出差,我才不买饮料喝呐!以为我愿意喝呀?对于我这个人,什么饮料也不如一杯清茶!……尽管是“一把手”,在单位的名声,也是可想而知的了。却有一点是难能可贵的,那就是根本不在乎同僚们下属们对自己如何看法。
就是这么样的一位老同志,去年患了癌症之后,自思生命不久将走到了尽头,一日用电话将我召了去,郑重地说是要请我代他拟一份遗嘱。大出我意料的是,遗嘱将遗体捐献给医科院,以做解剖之用。仰躺病榻之上的他,一句句交代得那么的从容,口吻那么的平静,表情那么的庄严。这一种境界,与他一向被别人背地里诮议的言行,真真是判若两人啊!我不禁地心生敬仰,亦不禁地满腹困惑。他看出了我有困惑,便问:“听到过别人对我的许多议论是吧?”
我点头坦率回答是的。
又问:“对我不那么容易理解了是吧?”
我又点头。
他便叹口气,说出一番道理,也是一番苦衷——“不错,我是有一笔为数不少的存款。但那既是我的,实际上又不是我的。是儿孙的。现在提倡爱心,我首先爱自己的儿孙,应该是符合人之常情的吧?一位父亲,一位祖父,怎么样才算是爱自己的儿孙呢?当然就看死后能留给他们多少钱多少财产啦。其他都是白扯。根本就体现不出爱心了。所以,我现在还活着,钱已经应该看成是儿孙们的了。我究竟有多少钱,他们是一清二楚的。我死那一天,钱比他们知道的数目还多些,那就证明就等于我对他们的爱心比他们的感觉还多些。如果少了,那就证明就等于爱心也少了。我当然希望他们觉得我对他们的爱心多些好。我到处乱捐,不是在拿自己对儿孙们的爱心随意抛洒么?我活到这岁数,早不那么傻了。再说,也等于是在侵犯儿孙们的继承权呀!至于我死后的遗体,那是没用的东西。人死万事休嘛。好比我捐过的些旧衣服破裤子。反正也不值钱了。谁爱接受了去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还能写下个生命的崇高的句号,落下个好名声,矫正人们以前对我的种种偏见。干嘛不捐?捐了对我自己,对儿孙们,都没有什么实际的损失嘛!我这都是大实话。大实话要分对象,当着我不信赖的人,我是绝不说这些大实话的……”
听罢他的“大实话”,我当时的心理感受是很难准确形容的。只有种种心理感受之一种是自己说得清楚的——那便是心理的尴尬。好比误将一名三流喜剧演员,可笑地当成了一位悲剧大师,自作多情地暗自崇拜似的。
对于我们这一位老同志,钱和身,钱才是更重要的。而身,不过是“钱外之物”,倒不那么在乎了。尤其当自己的身成了遗体后,似乎就是旧衣服破裤子了。除了换取好名声,实际上一钱不值了,更重要的留给儿孙,一钱不值的才捐给社会——这又该是多么现实,多么冷静的一副生意人的头脑里才可能产生的“大思维”啊?
那一天回到家里,我总在想这样一个问题——皆云“钱财乃身外之物”,怎么的一来,从哪一天开始,中国人仿佛都活到了另一种境界?一种“钱财之外本无物”的境界?无物到包括爱情,包括爱心,包括生前的名,死后的身,似乎还有那么一股子禅味儿。
正是从那天开始,我更加敏锐地观察生活,倍感生活中的许多方面,确实发生了,并且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观念的“大革命”。
如果一个男人宣布自己是爱一个女人的——那么给她钱吧!“我爱你有多深,金钱代表我的心”……
如果做父母的证明自己是爱儿女的——那么给他们钱吧!“世上只有金钱好,没钱的孩子像根草”……
如果哪一行哪一业要奖励哪一个人——那么给他或她奖金吧!没有奖金衬托着,奖励证书算个啥?
人心大张着它那唯一没被封塞的一窍,呼哒呼哒地喘着粗气,如同美国科幻电影中宇宙异形的活卵,只吞食钱这一种东西。吞食足了,啪啦一下,卵壳破了,跃出一头狰狞邪恶的怪物……
于是我日甚一日地觉得,与人手相比,我们的张冠李戴的错误,使人心这个我们体内的“泵”,不但越来越蒙受垢辱,而且越来越声名狼藉了。越来越变得丑陋了。当然,若将丑陋客观公正地归给脑,心是又会变得非常之可爱的。如同卡通画中画的那一颗鲜红的红桃般可爱,那么脑这个家伙,却将变得丑陋了。脑的形象本就不怎么美观。用盆扣出的一块冻豆腐似的。再经指出丑陋的本质,它就更令人厌弃了不是?
有些错误是只能将错就错的。也没有太大纠正的必要。认真纠正起来前景反而不美妙。反正我们已只能面对一个现实——心也罢,脑也罢,我们人身体中的一部分,在经过了五千多年的文化影响之后,居然并没有文明起来多少。从此我们将与它的丑陋共生共灭,并会渐渐没有了羞耻感。
心耶?脑耶?——也就都是一样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