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福无双至
第一节
实际上,方童年出生的那天应该是个黄道吉日,太阳一早就出来了,挺兴高采烈的样子。晴空万里,蔚蓝如洗,没有风,不远处浩瀚无垠的莱州湾也静悄悄的,就像睡熟的婴儿一样,只有在成群结队的海鸥蜻蜓点水般扑食的时候,才会激起些许涟漪,一圈圈儿地散开,犹如婴儿睡梦中的微笑。
两只喜鹊站在方家村宏德堂南院的大枣树上,尾巴一翘一翘的,叽叽喳喳,交头接耳,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这时的方童年自然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他还在她娘董月花的肚子里,伸胳膊撂腿,跃跃欲试,不安分得很。其实,他早就该来到这个世界了,却不知是什么原因,硬是赖在娘的肚子里不肯出来,一拖就是一个月,让宏德堂的男女老少急得团团转,就像一群热锅里的蚂蚁。太爷爷方英楚早就给这个重孙或者重孙女起好了名字,叫方童年。婆婆吴怡蓉请来接生婆按摩催产,但无济于事。他爹方德海盯着董月花滚圆的肚子,有劲无处使,只能将眼睛瞪得铃铛般大小,恨不能伸手一把将他捞出来。值得庆幸的是,今天,方童年在他娘的肚子里足足待了十一个月之后,终于要出来见见世面了。他为自己的出生挑选了一个好日子,他的三爷爷方兴迅今天要娶亲,宏德堂的各个院落无不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一早便出了方家村,披红挂绿,吹吹打打,一路向南,直奔二十多里外的掖县城。
娶亲的娶亲,生子的生子,宏德堂当是双喜临门了。
老爷方英楚目送迎亲队伍出了门,就一直半躺半坐在堂屋的紫檀太师椅上,宏德堂的喜庆气氛似乎并没有感染了他。人们看到,他的双手始终在微微颤抖,眼皮耷拉着覆盖了大部分眼球,脸色也十分难看,灰蒙蒙的没什么精神。方英楚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去西天的路口,只要阎王爷一招手,他就得去报到了。所以,尽管整个胶东地区遇到了连续三年的旱灾,土地龟裂,颗粒无收,村北王河的河床也干涸得泥沙见底,寸草不生,人们食不果腹,骨瘦如柴,已经饿死了许多人,但是,凭借宏德堂殷实的老家底,方英楚还是要在大灾之年为三子方兴迅娶亲,了却最后的心愿。
方兴迅年方二十,白皙英俊,知书达理,是方英楚五十七岁的时候与续弦妻子王玉玟所生。老来得子,实属不易,方兴迅自然成为方英楚的掌上明珠。现在,方英楚自知来日无多,尽其所能,为方兴迅建造了五间砖瓦到顶的新房,几乎花光了宏德堂多年来的积蓄。
新娘李秋燕自然是鲜眉亮眼,玉貌花容,在整个掖县也是数得上的美人,她与她的爹李开玉一样,都是蓝关戏名角。蓝关戏是一个古老的高腔剧种,一人唱,众人和,帮打唱三位一体,在掖县颇为盛行,爱好者甚众,素有“蓝关开了台,婆娘跑掉鞋”之说。方英楚尽管不是婆娘却也酷爱蓝关戏,达到令人惊讶的痴迷程度,常请蓝关戏班子到宏德堂唱堂会,久而久之,他与李开玉便成为挚友,儿子方兴迅与李秋燕的这桩婚事正是由两个老人做的主。但是,无论对方兴迅还是李秋燕来说,这都不是一桩美满的婚姻,这是因为,他们各自心中都有自己的心上人。方兴迅在县城跟掖县玉雕名师学艺,爱上的是师傅的女儿朱叶青,李秋燕为演武戏,到房家庄义武堂习武,则喜欢上了武林高手房根森。然而,父命不可抗拒,棒打鸳鸯散,一对新人的心里各自匿藏着另外一个人,这桩婚姻的未来必将是貌合神离,危机四伏。
现在,宏德堂倾其所有,大摆喜宴,锅里碗里都散发着醉人的香气,在整个方家村的上空无拘无束地飘荡着,许多无缘参加婚礼的人经受不住这难得的诱惑,在家抽打着贪婪的鼻子。可是,时近正午,迎亲的队伍却迟迟没有回来,让翘首以待的人们腰酸背痛,顿生不祥之感。
“他爹,这时辰……”方兴迅的娘王玉玟终于按捺不住,从院里来到堂屋,焦急地说。
太阳高悬,正午的阳光透过宽敞的大门照射进来,方英楚看着这道明晰的光影,良久不语,手中的拐杖蓦地掉到地上。
终于,新郎方兴迅失魂落魄般地回来了,一头扑倒在方英楚的脚下,哭叫道:“爹啊,李秋燕让土匪劫走了。”
天灾不可避免,而清政府依然横征暴敛,使诸多良民走投无路,成了暴民,土匪便应运而生了,七人一股,十人一帮,虎头村的赵重彪凭借一身武艺,则拉起了几十人的队伍,打家劫舍,神出鬼没,令人闻风丧胆。
“嗯,嗯……”方英楚似乎早就知道了,轻轻地点了点头,“是赵重彪吧?”
方兴迅从地上爬起来,小声说:“不知道啊,爹,他们有枪有马,十几号人啊。”
方英楚听罢,紧皱的眉头慢慢地松开了,头却突然一歪,昏厥过去。
“他爹啊——”王玉玟扑过去,惊叫一声。
这个时候,孙媳妇董月花正躺在东院的大炕上,拼命地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难产让她濒临崩溃的边缘,几次昏迷过去,又几次苏醒过来。接生过无数个婴儿的接生婆已是黔驴技穷,竟然跪在地上烧起了香,哭求老天保佑母子平安。方童年似乎也没有了耐性,屡屡试图冲出那血红的通道,但是,他发现,通往人间的大门依然紧闭,没有打开。
一个要死,一个要生,一个被土匪劫走,宏德堂的男人们把方英楚抬到炕上,马上请来了当地最有名的郎中周仕君,紧急诊治。宏德堂的女人们则围聚在东院,手忙脚乱,抓耳挠腮。新娘李秋燕已被土匪押进了城南的盖平山,惊恐万状,欲哭无泪。
1911年的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注定会在百年宏德堂的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并为下一个百年的曲折经历作了充足的铺垫。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繁星闪耀,一轮弯月升上了枝梢,起风了,莱州湾的潮水犹如无数双硕大无朋的手拍打着岸头,白浪翻滚,哗哗有声。两只报喜的喜鹊也黯然飞走,不知了去向。赴宴的客人碗筷未动,强忍馋意,一个个心存遗憾地回家了。宏德堂的大小院落悄无声息,空旷而寂寥,只有一只只大红的灯笼依然高挂,异常闪亮。风势渐强,吹散了宏德堂喜庆的炊烟,却吹不散宏德堂人脸上的窘迫与无奈,他们心知肚明的是,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必将是凶多吉少。
郎中周仕君果然名不虚传,妙手回春,老爷方英楚终于苏醒了,他猛咳一声,睁开了眼睛,慢慢地,围聚在火炕前子孙们的面孔清晰起来。
“爹——”长子方兴运紧紧地抓住方英楚的手,叫道。
“他爹啊——”王玉玟也拉住方英楚的另一只手,泪光闪烁。
方英楚长吁一口气,示意大家将他扶起来。三子方兴迅马上端来了一碗人参汤,递到娘王玉玟的手里。
这是一只关东野山参,全芦全须,是宏德堂祖传的稀世珍宝。一百多年前,先祖方宝奎中得举人后,从济南府带回来了这只关东人参。此参重达九两,形如金狮吞珠,五形俱全。有道是,七两为参,八两为宝,九两得上百年找。所以,这只参在宏德堂传了几代人,都没人舍得品用。现在,王玉玟接过方兴迅递过来的参汤,手持汤匙,小心翼翼地喂到方英楚的嘴里。
参汤顺着方英楚的食管进入了腹中,不一会儿,他的整个胃部蠕动起来,手脚渐渐地开始酥痒,就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血管里爬来爬去。良久,他觉得脑膜奇痒无比,眼前有亮光在闪动,五彩纷呈的样子。于是,方英楚禁不住揉了下眼,又挠起了头皮。
“他爹,好些了吧?”王玉玟看着方英楚逐渐泛起红晕的脸膛,有一丝欣喜由心头划过。
方英楚似乎还走在由梦境到现实的路上,嘴巴微张,眼皮频眨.。
“老爷,您好多了。”一直站在一边的管家孙良行喜极而泣了,“您是吉人天相,您要享受四世同堂的幸福日子啊。”
宏德堂能否在这个夜晚逢凶化吉就要看造化了,现在,东院里仍然忙乱不堪,方童年的眼前还是一片漆黑,等待着人间的大门为他打开。听着外面嘈杂而烦乱的声音,他分明意识到,世上的许多事情并不是他能主宰了的。
就在宏德堂上下束手无策之时,一阵急切的敲门声传来,人们不约而同地竖起或大或小的耳朵细听,却发现并不是在敲,而是在拍,有人在用力地拍打着院门的铜环。啪,啪啪……清脆响亮,声声刺耳。
“来了,该来的人来了。”方英楚将目光从窗口收回来。
“他爹,你说什么?谁该来啊?”王玉玟不解其意,迫不及待地问。
方英楚看了眼管家孙良行,催促道:“去看看吧,看看就知道了。”
孙良行听罢,迅速来到院里,打开了院门。院外空无一人,只有一把匕首扎在门上,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他拔下了匕首,一张巴掌大的宣纸掉到地上。
银元五十块赎人!赵重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