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人:人性进化之谜》并非探讨一些超出自然法则或人类理解能力的不可言明的、唯心论的噱头,而是一些有待科学解答的科学问题。它从一个不同寻常的视角探讨同性恋的基础、意识、艺术创造力的进化基础、宗教信仰的普遍性等问题,以及一些我们没有意识到的未知现象。本书不关心这些现象如何产生,而是从进化生物学家的视角探讨为什么产生这些现象。全书以这样的形式来提出问题和回答问题:“某种特征或现象如何有利于人类繁衍的成功?并给出该特征得以进化的所有可能的解释。”它将为读者揭示进化地图上的空白地带,给人以启迪。
戴维·巴拉什,是一名演化心理学家和生理学家(从威斯康辛大学获得动物学博士),华盛顿大学心理学教授。他写过30多本书,内容涵盖进化、动物和人类行为以及和平研究。巴拉什的语言深入浅出,通俗易懂,深受读者的欢迎。他是美国科学进步会会员,获奖无数。其多本著作已翻译成中文,并受到国内广大读者的喜爱。
第十章
挖 宝 藏
德尔斐神谕告知苏格拉底,他是最有智慧的人——不是因为他知道的多,而是因为他知道少数几件事情他不知道。同样,读《神秘人》越多,你也会变得越聪明,因为你也知道了很多我们目前不知道的东西!
大学生也会有这样一种苏格拉底式的转变。读大一时,他们很自信,以为自己知道很多。随着接受教育的增加——尤其是受了好教育时——他们就不断认识到自己的知识跟智慧之间的差距。在一种理想的情况下,他们受人指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几乎一无所知;这时,他们已毕业。
目前这一我们不知之物的旅程,也只局限于我们无知的一小块领域。它的目的,就是照亮人类进化地图上那些黑暗的区域。奇怪的是,在黑暗中点亮一盏灯,我们不仅没有消除黑暗,反而使它更清晰可辨,尽管在本质上它还是模糊不清。你要知道,它们不是不可知的,仅仅是目前未知而已。艾萨克?牛顿说了一句名言,如果他看得远,那时因为站在巨人的肩上。这话很谦虚(牛顿就是这些巨人中最伟大的一个),也是确凿无疑的真理。在《神秘人》中,我们不想登高望远,而是就地取材,把焦点对准我们自己,使用一架巨大的显微镜:自然选择的进化原则;它由生物学巨人中最伟大的一位——查尔斯?达尔文——提供。
我们还没有完整地探索自身所有的进化奥秘。至少在一种情况下——该问题被称为“缺失的一环”——因为越是靠近细看,那个所谓的奥秘就会自毁。“缺失的一环”这种说法,曾被认为对人类种系发生的进化解释构成了严峻挑战,暗示在现代人和我们远古“猿人”之间的核心联结尚未找到,表面上是因为它不存在。事实上,这个概念带有强烈的误导性:存在很多环节,有些是缺失的,有些被发现了。我们发现得越多,缺失的也就越多:画两个点,在它们中间画一条线。一个点代表我们跟现代类人猿的远古祖先,一个点代表智人。接下来,我们可断定,沿着这条线,存在“缺失的一环”。现在想一下,你发现了这个点,或许它就在最初两个点的中间位置。结果呢,你马上就有了两个缺失的环节,一边一个!如果再找这样一个缺失的“环节”——瞧!——现在就有三个缺失的了。古生物学家找到了众多“被发现的环节”,根据定义,它们中的每一个都创造了一个机会,让他们可以找到更多同类。随着这样情形的出现,不同环节之间的鸿沟变得越来越小。我们被连在一起,无什么奥秘可言。
另一方面,有无数小规模的外围奥秘,比如我们为什么会笑、为什么会哭、为什么会打呵欠?还有一个奥秘跟马克?吐温的观察有关,我们貌似是唯一会脸红的动物……或需要脸红的动物?心理学家和生物学家已为这些常见反应提供了无数解释,它们大多跟某个社会性主题的变式有关:只有极少人在他单独一人时笑、哭和打呵欠,因此这些下意识反应可能是为了促进沟通……但目的何在?还有,怎么理解那些隐藏的和无意识的沟通信号呢?——比如,表明排卵状态和其他激素状态的费洛蒙;下意识里对基因组合的敏感性(特别是主要组织相容性抗原,简称MHC),它可被用来评估伴侣是否适合;以及瞳孔扩大和皮肤电反应的伴随表现(在测谎中受监控)。为什么当我们试图传达不同信息时,自己的身体会出卖我们——至少在有意识时?同理,若存在的话,更令人困惑的是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们会有无意识?”或情绪?
还有,道德呢?某些神学家——以及人多势众的门外汉——认为,人在本质上就是邪恶的,要是没有上帝,他就会过托马斯?霍布斯描述的那种生活。在这位英国哲学家的悲观预测中,倘若没有一个霸道的(尽管是世俗的)“利维坦”,以确保我们不越雷池,智人就会过着“肮脏、可怜、野蛮和短促”的生活。其他人则认为,鉴于自然选择本质上是自私的,而大多数人却是高贵的,通情达理,品行端庄,这一事实本身就意味着神的存在。还有人追随进化生物学家的脚步,指出诸多完全自然的选择压力,似乎诱使人以貌似利他的方式行事——不过在个体基因的层面上,这些行为无疑是自私的。
自私的基因不一定产生自私的人。事实上,恰恰相反:基因实现它们自身传递的一种主要方式,似乎就是诱使它们所在的身体,以“利他”的方式对待其他身体,特别是在面对含有这些“自私的”基因相同副本的身体时。此外,被人认为慷慨大度、乐于助人,也会给自己带来不菲的回报。
再有就是自杀。按法国存在主义者阿尔贝?加缪的说法,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或许是吧。但在任何情况下,它也是一个严肃的进化问题:跟同性恋一样,任何影响个体趋向自杀的倾向,都会受到自然选择的激烈反对,很快销声匿迹,特别是在生命早期。(在过了繁殖年龄的个体身上,自杀遭遇的负向选择压力小很多。)许多动物都有极端的利他行为,实质上无异于自杀——比如蜜蜂会用蜂刺保护它们的蜂房,甚至蹈死不顾——不过,个体拿自己的生死冒险,但却对其他个体(比如子女或其他亲属)没任何明确好处,这样的情况还没被发现。这里,整体适应度理论有关的问题再次出现。倘若个体的自杀跟存活亲属获得的回报之间有关联,这样的结果将令人欣慰(至少在科学上)。可事实不是这样。因此,自杀并不令人欣慰。
对自杀的进化思考,要求我们仔细考察抑郁可能具有的适应意义。它跟自杀有强烈关联。这是理论和数据都异常丰富的一座宝库,由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学家建设而成;他们不断提供诱人的、偶尔甚至令人信服的解释,但目前尚无“定论”。同样的情形适用于精神分裂症,以及其他的精神疾病。它们都有特定的遗传基础,也都会减少繁殖成功。
另一个未解的奥秘跟我们自身的未来进化有关。这到了最后关头,我们面对着一道谜题,目前它尚未被解答,也实在无法回答。这个谜题是,我们无法可靠地预测自身未来进化的精确轨迹——在未来任何一个时间点上,我们这一物种将进化到何种地步——即便我们有足够的信息,也有一种力量(自然选择)为我们的旅程提供动力。就在不久前,人们普遍认为,未来的人将有一个小身子(随着技术的进步,人不会像以前那么活跃),还有一个大脑袋(因为他们思考更多)。在《时间机器》(Time Machine)一书中,威尔斯描写说,在遥远的未来,人类由贪婪、残忍的莫洛克(产业工人的顽固后裔)和天真的、孩子般的艾洛伊组成,艾洛伊由莫洛克抚养。最近,电影《机器人总动员》则刻画了大腹便便的人类形象,这是肥胖的流行和对机器人的过度依赖导致的。
这些场景都跟真相大相径庭,因为它们不知不觉地建立在获得性遗传的原则上。拉马克提出的这个陈旧观点,早就被学术界扫地出门了。它认为长颈鹿进化出长脖子,是因为它们的祖先为了够到食物,把自己的脖子拉长了。随后,这种被拉长的脖子就传给了长颈鹿的后裔。还有,健身狂人因为在自己一生中不停锻炼,于是有了发达的肌肉,他们也被认为会把这些性状传给自己的子女。
但事实上,未来的人拥有大脑袋或胖身子的唯一方式,就是有大脑袋或胖身子(基于他们的遗传构成,而跟他们的饮食或锻炼习惯无关)的人,以人口比例而言,留下了更多后代。这不可能。而且,由于沟通和交通的便捷,不同种族和不同社会经济地位的群体间极可能会有基因交换,这就会让我们保持为一个物种(任何一种二元论的未来,像莫洛克和艾洛伊那样的,永别了)。
另一方面,通过自然选择的进化,肯定没在我们身上停滞不前,最多跟在其他物种身上的情形一样。其实,只要某些人比其他人能更有效地把基因传递到未来,进化就不可避免;发生改变的是“选择压力”,是具体性状带来的优势或劣势,而不是差异化繁殖这一现实,以及与之相关的自然选择和进化改变。比如,根据我们刚才谈论的原因,在遥远的过去,自然选择青睐两足行走、硕大的脑袋、有意识,等等。究竟什么性状会在未来受宠呢?或许是即便骨骼中有锶-90,脂肪中有多氯联苯,但我们依然能繁殖的能力。或许是一种对原教旨主义的宗教教育的易感性。倘若资源稀缺日益严峻,也许自然选择将会对个头更小、更有效率的人类个体殷勤相待,他们能在用较少热量、占较小空间的情况下成长和繁殖。或许自然选择会偏爱不怎么焦虑的人,他们面对不断增加的污染、全球变暖和生物多样性不断减少而安之若素。随着体外受精的增加——更不用提克隆了——可以想象(或许,这令人愉快),男人最后可能会彻底消失,或至少曾进化而来为人类“择偶”服务的各种性状将会消亡,被……谁知道是什么东西给取而代之。
敬请留意。(我在牛津大学出版社的编辑要注意了:或许我们要开始准备下一本书了,20版《神秘人》,以便包括“缺失的一环”,内容涵盖哭、笑、打呵欠、脸红、自杀、道德伦理、无意识、情绪的进化、我们进化的未来,以及某些其他的奥秘。目前,它们依然秘而不宣,充满神秘色彩。)
“人在哪里挖,他就能在哪里找到水;同样,他们到处都能发现一些令人费解的事。”乔治?克里斯托夫?利希滕贝格这样说道,他是18世纪的物理学家和讽刺作家。两个世纪之后,我们一点儿也不清楚,人是否能在自己挖的地方找到水。同样不能肯定的是,我们无论在现实中什么地方挖,我们就总是能发现费解之事。其实,这本书的要点,恰恰相反:即我们自身是可理解的,尽管我们目前还没有全理解。
奥秘的替代选项并不是琐碎或无聊。当我们明白,彩虹是由阳光被分离成它的光谱成分而产生的,它的美并不会有任何减损,就像当生命被视作由核酸而非由活力构成时,它并不会因此就单调乏味。或者,当人类进化被视作结构背后的终极力量时。或者,当被视作跟整个事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时。相反,正如达尔文在《物种起源》的结论中那句名言所说,“这种观点蕴含着生命的壮丽多姿”。
在经典的科幻小说《火星纪事》(The Martian Chronicles)中,雷?布莱伯利描写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瞬间:当时,一个人类家庭为了避开迫在眉睫的核战争,已顺利逃到了火星。他们望穿秋水地看着新的行星家园上的“运河”,期望看到火星人。他们看到了:就在自己的倒影中。其实,就在不久之前,著名的天文学家都在考虑同样的观点,即火星上的确有一条运河。就我们目前的有利位置来看,这显然是天方夜谭。然而,火星并没有因为它变得为人所知而不再有趣,就像月亮一样,它也没有失去任何令人欣赏的光彩——即便月亮被发现由不可否认的岩石构成,而不是由新鲜奶酪做成的。
这样的逻辑同样适用于我们自身。跟布莱伯利小说中的家庭不一样,我们能看到我们自己,如果我们看得够仔细的话。正如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曾指出的那样,Sapere Aude(“敢于知道”)是启蒙运动的一句格言,《神秘人》提出了一个修订版:“敢于知道我们有多少还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你可能会受启发而变得更大胆:帮着减少未知之物的数量,或至少为那些正努力这样做的人摇旗呐喊,你始终知道,总有更多的未知会出现,因而完整的“成功”是不可能实现的。
很不幸,这会导致一个更为愤世嫉俗的观点。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我选择只在这里提一下,就在我们目前这场知识之旅的终点。它由波兰哲学家莱谢克?克拉科夫斯基提出,被称为无限聚宝盆原则:对任何信念来说,我们总能提出貌似无限的支持性证据。同样,我们也总是能提出很多假设,它们貌似合理,最终却令人失望。
不过,跟西西弗斯不一样,他被诅咒,要永远推着一块巨石,把它推上陡峭的山坡,只是这块巨石会再次滚下来,落到山脚的原地。而科学对更多知识的推动并不会落回原地(至少,不会持续多久),虽然它从来都不能达到一个安全、可靠、冗长和令人满意的终点。总有更多的山坡,等着我们去爬。
同样有教益的是,我们可回想一个不同的隐喻。在这个隐喻中,有两个兄弟被告知去挖他们家的葡萄园,因为底下埋着宝藏。他们没有发现金子,也没有发现银子,但他们的劳动把土地变肥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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