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终于到了那所房子。佐拉从来没有那么高兴看到一组门廊台阶。台阶很舒缓,她快乐地把脚掌踏在每块宽宽的木头板条上。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女孩来开了门。他们立刻发现这个聚会比两人早先期待的要好很多。有几个年轻的研究生,甚至还有几位教职员在那里。人们已经吵吵闹闹的有了醉意。几乎每一个佐拉认为对她未来一年的社交成功至关重要的人物都来了。她有一种内疚的想法,觉得如果没有杰尔姆穿着一条松垮垮的长裤、把T恤衫紧紧地别在裤子里跟在她身后,她在聚会上会表现得更好。
“维多利亚在这里。”他们把大衣放在衣服堆上的时候,杰尔姆说。
佐拉俯瞰了一下客厅,瞅见了她,过分打扮了,几乎半裸着。
“哦,管它呢,”佐拉说,不过同时冒出一个想法。“可是杰伊……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想走……我能理解,我可以打车回去。”
“不,没事儿。当然没事。”杰尔姆走到一个大酒碗跟前,给他俩每人盛了一杯酒。“为了失去的爱。”他伤感地说,喝了一小口。“只喝一杯。你看到杰米·安德森了吗?他在跳舞。”
“我喜欢杰米·安德森。”
跟你自己的同胞参加聚会感觉怪怪的,站在一个角落里,两手捧着塑料杯子。亲兄妹之间没有闲聊。他们笨拙地轻轻拍打着脑袋,彼此转向外一些站着,尽力看上去不是一个人,然而又不是彼此在一起。
“看爸爸的梅雷迪思。”杰尔姆说,望着她从旁边经过,穿一件不讨好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悬垂式宽松裙,配一条束发带。“那一位是你的说唱歌手朋友,对吧?我从报纸上看到他了。”
“卡尔!”佐拉喊道,声音太大了些。卡尔正在摆弄立体声音响,此时转身走了过来。佐拉记着把两只手放在背后,把双肩拉下来。那样会让她的胸部看上去好些。然而卡尔根本没往那个方向看。他像往常一样友好地拍了拍佐拉的胳膊,然后有力地握了握杰尔姆的手。
“很高兴又见到你,伙计!”卡尔说,绽放出电影明星的微笑。杰尔姆此时回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公园初见这个年轻人的情景,记录了他这一讨人喜欢的变化:这种开放的、友好的行为,这种几乎是惠灵顿人的自信。对于杰尔姆出于礼貌问他的问题,如卡尔最近在忙些什么,卡尔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他的图书馆,既没有防守,也没有特别自夸,不过他有一种无忧无虑的自负,一时间竟也没想着问杰尔姆一个类似的问题。他说到嘻哈音乐档案馆以及需要更多黑人福音音乐,逐渐增多的非洲部分,还有从厄斯金那里弄到钱有多么困难的问题。佐拉等着他提起他们的保留班级自由裁量权的运动。结果卡尔提都没提。
“那么,”佐拉说,尝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意而愉快,“你有没有看过我发在报纸上的专栏文章,或者……?”
卡尔正讲到一个奇闻逸事的中间,停了下来,一脸茫然。杰尔姆这个和事佬和烦恼侦探插了进来。
“我忘了告诉你我在《先驱报》上看到了那个——‘演讲者之角’——写得真是很棒。真是《史密斯先生到华盛顿》……很棒,佐拉。你很幸运,有这个女孩为你而战。”杰尔姆说,跟卡尔碰了碰杯子。“一旦她的牙齿咬上了什么,她绝不会松开。相信我,我是知道的。”
卡尔龇牙笑了。“哦,我听说过那个。她是我的马丁·路德·金!我是认真的,她是——抱歉,”卡尔说,视线离开他们转向户外阳台,“抱歉,我刚看见一个人我得去说句话……瞧,我们回头再聊,佐拉——很高兴又见到你,伙计。我一会儿来找你俩。”
“他很迷人。”杰尔姆慷慨地说,姐弟俩望着卡尔离开。“实际上,他几乎是华而不实。”
“眼下他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佐拉犹豫地说,“等他习惯了这个,他会变得更加专注,我想。会花更多时间去注意别的重要事情。他现在只是有点太忙了。相信我,”佐拉说道,带着更加坚定的信仰,“他会成为惠灵顿真正的补充。我们需要更多像他这样的人。”
杰尔姆态度含糊地哼了一声。佐拉突然生气地反驳他。“你知道,还有别的途径来成功地过好大学生活,而不光是你走的那条路。传统的资格并非一切。只是因为——”
杰尔姆在自己嘴唇上比划着拉上拉链的动作,然后把钥匙扔到一边。“我百分之一百十地落后于你,佐拉,从来都是,”他微笑着说,“再喝点酒吗?”
这是那种聚会:在这里,每个小时有两个人离开,又会有三十个人来。贝尔西兄妹那天晚上有好几次彼此找到又相互失散,还不断地跟他们刚认识的人失散。你转身从一只碗里取花生吃,回头又不见了你刚才一直在聊着的人,直到四十分钟后在排队上洗手间的时候又遇见他们。十点钟左右,佐拉发现自己在阳台上抽一支大麻烟卷,在一个滑稽可笑的超然的圈子里,包括杰米·安德森、韦罗妮卡、克里斯琴和三个她不认识的研究生。换在通常情况下,佐拉会对此非常入迷,然而,即使在杰米·安德森正严肃地拿她关于女性的标点符号理论为例时,佐拉忙碌的大脑还是没闲着,不断地在想卡尔在哪里,他是否已经离开,以及他是否喜欢她的裙子。她心神不宁地不断喝酒,从她脚边一瓶没人要的白葡萄酒瓶子里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
十一点刚过,杰尔姆来到阳台上,打断了安德森正在进行的即兴演讲,一屁股坐在他妹妹的大腿上。他醉得一塌糊涂。
“抱歉!”杰尔姆说,摸了摸安德森的双膝。“继续讲,抱歉——别在意我。佐尔,猜我看到了什么?我应该说看到了谁。”
安德森很是生气,走开了,还带走了他的几个助手。佐拉把杰尔姆从腿上颠了下来,她站起身倚着阳台,望向寂静的、树木茂盛的街道。
“好样的——可我们怎么回家呢?我有点超限了。没有出租车。你本来是指定的司机。耶稣,杰尔姆!”
“亵渎者。”杰尔姆说,不完全是不严肃的。
“瞧,等你开始像个基督徒那样行事了,我才会把你像基督徒那样对待。你知道你自己是扛不住超过一杯酒的。”
“可是,”杰尔姆悄声道,他用一只胳膊搂住他的妹妹,“我带来了新闻。我的宝贝儿心上人,前什么的,随便吧,正在衣帽间里跟你的说唱歌手朋友做爱呢。”
“什么?”佐拉把杰尔姆的胳膊从她身上抖掉。“你在说什么呢?”
“基普斯小姐。维。跟那个说唱歌手。那正是惠灵顿让我喜欢的地方——每个人都相互认识。”他叹了口气。“哦,喔。不,不过那没什么……我其实完全不在乎。我是说我在乎,显然我在乎!可是那有什么用呢?那只是俗不可耐——她知道我在这里,一小时之前我们还打过招呼。这真是太低级趣味了。可你会以为她至少会尽量……”
杰尔姆在不断地说,可佐拉已经不再听得见了。与佐拉不相容的某种东西正将她攫住,从她的腹部开始,然后像肾上腺激素一样通过她身体的其他系统猛冲上来。或许那就是肾上腺激素。那当然是一种纯粹生理性的狂怒——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经历过一种像这样肉体性的情感。她似乎没有了理智和意志;她只是决绝的肌肉。后来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她是如何从阳台去到衣帽间的。仿佛是暴怒将她瞬间搬运到那里去的。于是她就在那个房间里了,就像杰尔姆所描述的那样。卡尔在维多利亚的上面。维多利亚的两手拥抱着卡尔的头。他们在一起看上去是那么完美。太完美了!于是,一会儿之后,佐拉自己跟卡尔一起出现在外面的门廊上,手里揪着卡尔的兜帽,因为她——这是后来别人跟她讲的——一路粗野地把卡尔拽到门口,拖出了聚会。现在她放开了卡尔,把他从自己跟前推开,推到湿漉漉的木头地板上。卡尔咳嗽着,一边用手抚摸着脖子,它刚才一直被勒着。佐拉从来不知道自己多有力气。大家平时总对她说她是个“大女孩”
——就是因为这个才说她大吗?这么说她可以拽着成年男人的兜帽把他们摔到地板上?
佐拉短暂的生理上的欢欣鼓舞很快就被惊慌替代了。外面又冷又湿。卡尔牛仔裤的膝部都浸湿了。她都做了什么事啊?她做了什么事啊?此时卡尔跪在她面前,重重地喘着气,抬头看着她,被激怒了。佐拉的心刚刚碎了。她明白她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
“哦,伙计,哦,伙计……我简直不能相信……”卡尔在低声说。然后他站起来,声音变得大起来:“你都在想些该死的什么呢——”
“你到底看过那篇文章了吗?”佐拉喊道,疯狂地颤抖着。“我在那上面花了那么长时间,都错过了我论文的最后期限,我一直在不停地为你奔走,可——”
然而,当然你看不到佐拉脑子里那篇秘密的叙述文章,那篇把“为卡尔写文章”与“卡尔亲吻维多利亚·基普斯”联系起来的文章,你就无法弄懂她正在说的话的意思。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伙计?你都干了些什么?”
佐拉让他在他的女孩面前、在整个聚会的人群面前丢尽了脸。这不再是惠灵顿黑人音乐图书馆那个迷人的卡尔·托马斯。这是那个曾经在潮湿的夏日里坐在罗克斯伯里公寓前门廊外的卡尔。也是那个跟任何人一样会玩骂娘比赛的卡尔。佐拉一生中还从未有人那样对她说过话。
“我——我——我”
“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了吗?”
佐拉开始悲惨地哭起来。
“你的文章跟这有什么该死的关系……我就该感激不尽吗?”
“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要帮助你。那就是我想做的一切。我只是想帮你。”
“喔,”卡尔说,把两手放在臀部,让佐拉想起了琪琪,有点荒唐,“很显然,你想做的不仅仅是帮助我。显然你期待某种回报。显然我也得跟你这个丑八怪睡觉才行。”
“我操你!”
“那就是问题的核心所在。”卡尔说道,讽刺地吹了声口哨,不过从他脸上能明显地看出他受了伤害,而当他结结巴巴地一个接一个地说出他进一步领悟到的事实时,这种伤害变得更加深刻。
“伙计,哦,伙计。那就是你帮助我的原因吗?我想我根本不会写诗——是不是那样?你只不过让我在那个班上看上去像个傻瓜。十四行诗!你从一开始就在耍我玩儿。是不是那样?你从大街上把我捡来,一旦我不做你要我做的事,你就对我动怒?该死!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呢,伙计!”
“我也以为!”佐拉哭喊道。
“别哭了——你别想靠哭逃避这一切。”卡尔愤怒地警告道,可是佐拉从他的声音里能听得出关切。她竟然希望这件事仍然能有个好的结尾。她向卡尔伸出一只手,可是卡尔却向后退了一步。
“跟我说呀,”卡尔追问道,“这是怎么了?你跟我的女孩之间有什么问题吗?”一听见这种简单阐述,一丛夹着鼻涕的眼泪从佐拉的鼻子里壮观地流了出来。
“你的女孩!”
“你跟她之间有什么问题吗?”
佐拉在她裙子的脖领上擦了擦脸。“没有,”她愤怒地厉声说道,“我跟她之间没有问题。她不值得我跟她有问题。”
卡尔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被这个回答惊住了。他一只手压在额头,试图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喏,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伙计?”
“没什么意思。上帝!你们俩彼此完全相配。你俩都是垃圾。”
卡尔的眼神变得冰冷。他把脸移近佐拉的脸跟前,与佐拉花了六个月所期待的版本形成可怕的倒置。“你知道怎么吗?”卡尔说,佐拉准备好了听他对他所见的作出评价。“你是个臭婊子。”
佐拉转身背对着卡尔,开始她走下门廊台阶的艰难旅程,没有了她的大衣和手包,没有了她的骄傲,带着很多的烦恼。她脚上的鞋子在台阶上只能朝着一个方向。最后她终于走到了街道上。她此时极其想回家;羞辱感正开始慢慢压过了愤怒。她正在经历初尝羞辱的滋味,她意识到那将陪伴她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需要回到家里,躲在某种厚重的东西下面。正在这时候杰尔姆出现在门廊上。
“佐尔?你没事吧?”
“杰伊,快回屋去——我很好——拜托你回屋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