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青年作家吕魁近年来优秀中篇小说结集。包含了《莫塔》《散伙饭》《朝九晚不归》等作品八部。
在这这些故事中,一个个“美丽失败者”的形象跃然纸上——浸淫社会多年的中年成功男人试图寻找年轻时的美好,发现已物是人非;努力在大城市落脚的年轻女性,却一再被这个世故老练的社会伤害;即将毕业的大学男生急于融入城市的灯红酒绿,却发现仅仅被当做工具来利用……
吕魁的小说多是关于青春的记录,而这青春却在社会急剧变化、价值观分化、每个人都各怀心事各奔前程的状态下,被切分成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他笔下的人物,多是时代的失语者,努力地温暖着别人,徒劳地寻找着出口。吕魁用一颗悲悯之心与济世情怀,将这些小人物的故事用温暖、干净、克制的语言娓娓道来,能够见出一代年轻人的矛盾的内心与对生活真实的渴望。
吕魁有直面这个时代或者说正面强攻这个时代的勇毅和气力。和他的同代人相较,他似乎更愿意在时代沉疲的叹息声中打捞那些失意的种子、散落的油彩和被时光抛弃的诗意。在这个隐约可见的过程中,我们感受到沸腾的生活热度,当然我们也感受到吕魁独特的才华。如果他有强劲持久的肺活量,我一点不怀疑,也许某天他会成为我们这个世道的菲茨杰拉德。——张楚 吕魁的小说是有时代感的,是都市青年的心灵捕手。——郑小驴 吕魁笔下的女神们,因决意成为命运主人,而无法与这个涣散迷乱的时代和睦相处。在与她们告别又重逢的仪式中,吕魁剖析表层现实之下,更具80后代际特征的内心生活,所望与所爱,不安与不甘,写下如此令人惊艳的作品。——徐晨亮 十年一觉少年梦,人生无梦到中年。时间这把杀猪刀终于将《莫塔》式的青春锐痛,转变成了《朝九晚不归》式的中年钝痛,此种文学表意或许投射了已至而立的吕魁本人的现实情怀,在某种程度上,亦可视作80后一代颇具症候性的成长史。——饶翔
托斯卡纳
1
去年,或许是前年,总之我记忆中护城河边的垃圾场荡然无存,像童话故事里的巫师挥动魔法棒,取而代之的是托斯卡纳——全市最奢华的高档小区。复式独栋、车库泳池、英式管家、私家园林,诸如此类广告语高频率、大密度地出现在各种传播媒体上,海陆空三维立体全方位轰炸宣传,想不记住都难。
我去过那儿几次,都是去找大钱或被大钱带进去的。漫步在人工开凿的“天鹅湖”畔,一想起脚下的鹅卵石小路下没准还埋着尚未腐化降解的垃圾,我就哑然失笑。再看楼盘宣传片则彻底笑出声来:依山傍水,欧陆风情,毗邻高等学府……这些套词吸引外地人来此投资安家不成问题,但对我这种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来说,则是个还算不错的冷笑话。欧陆风情暂且不表,所谓依山傍水,说穿了其实是背靠二十世纪末开采金矿、如今早已荒废的南山;干涸的护城河像进入风烛残年却尽职尽责的老用人,绕着小区外墙吃力地流淌;而高等学府无非是几个大专技院,以及一所高中的分校。小区四周飘散着古怪的气味,有人说那是金子的味道……
托斯卡纳大小户型总共一百余套,大钱占了三套,而他整个家族则买下东面向阳的那两排所有大户型,面积占整个小区的七分之一。我曾坐在大钱路虎车的副驾驶位子上,半开玩笑地说,干脆搞个园中园,找几个工人在空地上弄个中式仿古门,砌道墙,朱红木门外搁俩滚绣球的石狮子,门上挂灯笼,再找个书法家求幅墨宝,写上繁体的“钱府”二字,烫金制匾,挂在门楣。冬季落雪,秋日结霜,就像古代大户人家那样。大钱嘴角上扬,眯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嘿嘿傻笑。他自始至终没接话,叼着烟卷,直视远方,手指随着车内激昂的摇滚乐有节奏地敲打着方向盘,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不止是家乡的托斯卡纳,远在千里之外的首都,大钱和他的亲戚们依旧住同一小区,只不过由对门改为楼上楼下。该楼盘位于西二环,若不堵车,一刻钟内便可到达天安门广场看升降旗仪式,接受爱国主义教育,这是当初促使大钱购买那些房产的主要原因。那个高档社区无论硬件软件都远超托斯卡纳好几个档次,可大钱却只把它当作每次来京办事住的酒店,他坚定地认为托斯卡纳更有家的感觉。
夏天的一个傍晚,在托斯卡纳,大钱的私属庭院内,我和他各躺一个摇椅,喝着冰啤酒,逗着湖里不知从哪儿买来的黑天鹅。我问了大钱一个我自己也不确定的问题,你说真正的托斯卡纳究竟在哪儿?
真有这地方?大钱反问我。
应该有吧,要不这名儿从哪儿来?
在美国。大钱咽了口啤酒,音调上扬,目光笃定。
美国吗?但你这不是欧陆经典吗?我手指不远处的灯箱广告牌,抽出一根烟给大钱。大钱接过去深吸一口,朝半空中吐出一个不规则的烟圈说,在巴黎。
法国?我半信半疑。
对,法国,离巴黎不远,托斯卡纳,海边小城,盛产葡萄酒的地方。大钱说得自信。他倒满啤酒,愉悦地与我碰杯,就好像此刻我们置身于真正的托斯卡纳酒庄。
2
我与大钱的友谊能追溯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大钱是墨县人,高二上学期转学而来。大钱的老家墨县,省级经济强县,进入本世纪以来,时不时以或正面或负面的新闻出现在全国各大报刊上,就连国外各大媒体都纷纷报道过。这一切都得益于祖先恩赐:偌大一个国、一个省,却将几代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煤炭资源独独藏于墨县地下。在墨县,但凡和煤沾边的人财富都成倍激增。昨日还是工厂钳工、小学老师,只要胆识过人,敢借款下本赌对煤矿,一夜之间便身价暴涨,摇身一变成为千万富翁。有了钱的墨县人多数如其祖辈一样,低调本分,克俭持家,但还是有些煤二代,比老子会赚钱,但更比老子会享受。他们以“人生苦短,及时享乐”为信条,除了竞相攀比购买名车、四处购置豪宅外,还干过“山路交通不便,购买飞机代步”“为争夺某二流女星芳心一掷千金”等蠢事。然而就是这些人,莫名其妙地成了墨县甚至我们省的代名词。
不过这都是近些年的事了。读高中那会儿,所有人都呆头呆脑,穷得兜比脸还干净。那时候我对富人没有明晰的概念,只知道大钱家乡产苹果也产煤,仅此而已。同时,在大钱身上也看不出半点有钱人的气质。首先,从外貌来看,大钱个儿不高,寸头,略胖,无处宣泄的荷尔蒙憋出一额头青春痘。他不喜名牌,更不讲究吃喝,常和舍友结伴去食堂打饭,水房排队打水的队伍中也能时常见到他手提暖壶、满头大汗的窘样。
高考前夕,备考无望的差生中,家境不好者已留心南方工厂的招工信息,准备自谋出路;家庭富裕、父母为官的,则喝酒打牌,去录像厅、台球室消磨时光。大钱成绩不好,每次模拟考都是倒数几名,可他没有自暴自弃,数学、英语学不会,就趴在桌上念古文、背历史,学累了就抱着足球去操场和低年级的学生踢上一会儿。
高中毕业后,在我再一次见到大钱之前,我对他的印象就是,落日余晖中,他身穿AC米兰球服,拖着敦实的身体,一脸不服输地追着球跑。正式踢起比赛来,身穿3号球服的大钱和他的偶像马尔蒂尼一样踢左后卫,尽管他的外形和球技与伟大的马尔蒂尼相去甚远,但我们还是喜欢叫他“钱尔蒂尼”,至少大钱在场上顽强的作风以及不知疲倦的奔跑还是令人钦佩的。
高中时期的大钱似乎偏爱穿球服,那年头足坛球星云集,高考时又正逢世界杯,男生们都有各自喜爱的球队,穿球衣以示支持不足为奇。而像大钱那样,隔几天就换一套不同俱乐部球服的,却没有几人。米兰双雄、曼联、皇马等豪门俱乐部的队服大钱都穿过,且一穿就是一身,专业程度毫不逊色职业球员。但这也没让人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毕竟球服多为本地小型服装厂加工仿造,一套也不过百八十块。大钱不去游戏厅,也没早恋,省几周早饭钱满足收集球衣的爱好也在情理之中。直到好多年后的同学聚会,老同学们回忆读书时的趣事时,我听到同样也喝了不少的大钱追忆说,那些年,他穿的那些队服全都是欧洲原厂正版出品,多是他家人出差到北京、上海品牌专卖店购得,每套至少千元。
3
高中毕业后我就再没见过大钱。确切地说,高中还没毕业我就没再见到他。高考前几天他就没再来学校,最终是放弃了高考还是如传言所说,他雇枪手替考就不得而知了。那年七月,我考到南方海边一所二本院校,学了四年经济学。大学毕业随当时的女友北上京城,在一家外企做了一年半财务工作。无奈赚钱太少,买不起房,女朋友暗中找了个有车有房的北京土著,理所当然地和我分了手。我痛定思痛,为了改变命运,现实点说,是为了能找到薪酬更高的工作及一纸户口,我决定辞职考研。玩命苦读外加稍许运气,我一举成功,研究生一读又是三年。这期间,在学校食堂、街边小馆,我陆续接待过数位来北京出差、游玩的高中同学。老友相逢,能聊的也只剩往日时光,追忆青葱岁月。每次说完昔日班花近况,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提到大钱。讲述人一口一个钱总,崇敬之情溢于言表,这让我恍惚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钱总就是当初那个独来独往、寡言少语、喜欢踢球和发呆的大钱。
听得多了,我也就渐渐梳理出大钱的近况:高中毕业后,大钱去了澳大利亚,不过究竟是读了几年预科、未混下文凭,还是一举拿下学士学位后学成归国,就暂无定论了。他在澳洲的第四年,他的父亲因一场车祸意外身亡,身为长子的大钱毫无心理准备,匆忙回家,继承家业。在此之前,他只是知道家里有煤矿钢厂,真等他继承了这一切,成了公司的董事长,才确切清楚自己身家几何。